■ 文文
年初交上的一部书稿,是一部由传记主人口述、我加工整理的稿子。这个稿子由不得我多少天马行空的创作,竭力要做到的,就是尊重口述的事实。还算比较顺利,经过多方的采访,还有实地踏勘,写起来左右逢源,既不偏离口述,又比原材料更集中,更有故事性,便利读者阅读。交稿后,经过传记主人的审阅修订,还有责任编辑的把关润色,将下厂付梓了。
这时,传记主人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其中有一个细节不准确,一定要改过来。我听清楚了,这个细节是书稿中提到的一件物品,或者说是一个道具。
当年,传主从江南闯北京时,最先由“一根扁担两个麻袋”起家。麻袋中装的是绣花枕套,带着江南刺绣的风情和轻捷。从枕套开始,接下来是童装和羊毛衫、羊绒衫,滚雪球般越做越大,成为业界传奇。这个麻袋的故事我听到传记主人与我说过,在他的家乡湖州采访时,他的亲属也是这样具体与我说的,这都有录音为凭。而且,在交给我参考的纸质媒体报道材料中,记者的文章也写到过这两个麻袋,可从白纸黑字中查阅。但如今传记主人忽然想起,这个麻袋的记忆不准确,准确的应该是俗称为“蛇皮袋”的那种编织袋。
“蛇皮袋”三个字,一下子点燃了我的许多记忆。现在少见这种物品了,而30年前,这可是人群中极为寻常的存在,颇似今天人们手中的手机。
一经提起,我首先想到了蛇。乡村的童年岁月,能见到乡野中的各色蛇。赤链蛇、竹竿蛇、青竹飚、地头蛇、五步蛇、眼镜蛇……都见过。有一次我在河沟中摸鱼儿,草丛中摸到一个扭动的活物,出水一看,原来是一条红白黑相间的赤链蛇,在我手中挣扎,望着我昂头吐出红艳艳的舌头,就是人们说的蛇信子,吓得我魂不附体,撒手丢弃,落荒而逃。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犹记得手中蛇身扭动的感觉。这蛇不同黄鳝和泥鳅的滑腻腻,而是毛糙糙、刺拉拉的,那种有鳞的皮非常让人触摸生恐,略加回忆也浑身起鸡皮疙瘩。自此之后,我看见蛇就怕。
读小学时,又有一天,臂弯挂着猪草篮子的奶奶从学校旁经过,她一手紧紧掐着另一手的食指,面色苍白,对我说,手指被蛇咬了,要去校旁的卫生所看医生。我忙搀扶起她。在卫生所,赤脚医生将一个软胶皮管勒住奶奶被蛇咬破的手指根部,迅速用手术刀划破伤口,让染毒的血流出,并用镊子夹出伤口中的蛇碎牙,清洗消毒上药。赤脚医生对奶奶说,老人家很沉着智慧,掐住手指根部,不让有蛇毒的血液回流归心,这个自救措施非常正确。这条肇事的地头蛇虽然不大,但剧毒,处理不当,性命难保。这件事,让我领略了奶奶慈祥中的刚毅,还有她的定力和知识面。
后来读小说《白蛇传》和课本中的《捕蛇者说》,对这个蛇是惧怕与敬畏兼而有之。
读师范时,所在城市有一个于我亦师亦友的诗人,主业是某学校校办厂的采购员和推销员。他们的产品就是蛇皮袋。一开始主要是原料采购难,他四处奔走将原料搞进;后来,则是满世界钻天觅缝销售。他戴一副深度近视镜,我笑话肩扛背驮着产品的他是一条勤勉的“眼镜蛇”。
这蛇皮袋与蛇其实并无任何关系,只不过是它外表摸上去刺拉拉的鳞状,又有五颜六色的简单花纹,倒是真有点像蛇的皮。这种编织袋是由塑料加入一种纤维,形同轻巧坚硬的铝合金原理,轻而透气,却非常牢。也不污染环境,可以无限次地反复利用。比起传统的麻袋,它轻很多,可能重量还不及麻袋的十分之一,但结实比麻袋有过之无不及。同时它防水,只要不是浸泡水中,外面泼洒些水和自然的风雨,对袋内物品根本构不成威胁。这又是麻袋所无法比拟的。最关键的,还是它物美而价廉,价格还不及麻袋的十分之一。自然而然,蛇皮袋就取代了麻袋。
蛇皮袋之于30年前的中国农民工,所得的绝对是一片感恩戴德。那时的蛇皮袋市场真大,因为那年头的农民工外出打工,农村包围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是肩扛这样五颜六色的蛇皮袋。通常都是双枪侠,好事成双,两只蛇皮袋前后护胸。一只袋装得满满,是他们从故乡带出的衣物被褥;另一只大约只有半袋,拦腰打个结,袋中是瓦刀、斧头凿子,是挣钱的工具。为了便于上下车船,没法用上家乡劳作的扁担,而是一根短棍做关联,前面缀着装工具的袋,后面撬起鼓鼓囊囊的衣物被褥袋,一肩担两袋,走南又闯北。前面的袋是进击,迎着早晨的日出,去码砌,去砍削凿孔对榫头,收取汗水换来的稻谷高粱一样沉甸甸的芬芳;后面的袋是休整,被褥即便不能对着故乡的星月摊开,而是异乡工棚中的陌生,但蛇皮袋里的所装也仿佛是随身远行的故乡,千里万里,开袋即是家。这个蛇皮袋可不是蛇蜕皮之后那层无用的皮(可药用),这条蛇随主人出了村庄,就形同温顺忠诚的老狗,最贴心可人。地上潮湿,拿它垫上可以隔潮。门窗漏风漏雨,扯开它就是遮风避雨的最佳材料,变废为宝。
我相信,也一定有人在恍惚间,会将这五颜六色的廉价蛇皮袋,联系到了风雨之后绚丽的彩虹!
难怪我的“眼镜蛇”朋友,在路边小餐馆半瓶二锅头的鼓动怂恿下,满面兴奋害羞难辨的潮红,舌尖打结宣称:学校员工所有的彩电,都是老子一只蛇皮袋给拎回家的!
所以,当我的功成名就的传记主人,想起了麻袋系蛇皮袋之误,让我通知订正,我不但乐意,而且浮想联翩。我觉得,小小一只蛇皮袋于中国经济可能关系不大,但对我乡下万千农民工兄弟的殷实口袋而言,它可是所向披靡,立下过汗马功劳。传记主人可算是其中一个代表,一个农民工变身民营企业家的代表。他像一只天鹅,知道自己是从丑小鸭变过来的,眼下,忽然发现伴随当年丑小鸭的鸭蛋壳,就是一只蛇皮袋。
经过30年的风雨,蛇皮袋不知不觉销声匿迹,很少见,不过偶尔从防汛的沙包中可一瞥尊容。就像它当年取代麻袋一样,这个重要的时代细节也升级换代了,替代品就是如今出行者人手一只的拉杆箱。在蛇皮袋如野花开遍天涯的时代,拉杆箱当时都叫“航空箱”,只能是航班机组的飞行员和空姐们的标配。那时,也只有机场和航站楼的地面,才配这只箱如同主人牵小狗一样牵扯溜达。
如今,“农民工”的说法都少了,被改称为进城务工者,他们也大多用上了拉杆箱。他们也极少用蛇皮袋了。但是,他们的父兄一定记得,记得这只走不进博物馆的蛇皮袋,曾经忠诚而实惠地陪伴过他们,陪伴他们辛劳,陪伴他们获取。在我看来,蓝天下这只隆隆驶过的拉杆箱,似乎也在对前辈蛇皮袋做深情表述和赞美,在讲述一个中国的时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