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它可能只能是一孔形状有趣的缝隙，让我得以从这孔缝隙中窥探世界，就有了独到的视角和难得的收获。
■ 老九
30多年前，我还是个中学生，读到《滕王阁序》时，便咽着口水赶到了南昌故郡的赣江边，想实地考察，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写这个著名文学故事的电影剧本。还自我打气，人家王勃不就是年少而无畏吗？我凭什么不可仿王勃而写王勃呢？
找到阁址，并没有见到高阁，只有几根水泥桩子，无声地站在水边，愣愣地迎接我这来自千里外的懵懂朝拜者。找人打听，得知高阁早就不存在了，正准备重建。适逢盛夏，江堤上的树叶被烈日曝晒得耷拉着，附近人家的几个小孩，在水泥桩旁游狗刨，后腿击水“扑通扑通”溅起水花。有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在黄水的赣江上徘徊。顺文章视角寻找，“南浦云”和“西山雨”不见踪迹。不远处的八一公路大桥横卧赣江，让我叹息，如果实地拍摄的话这桥将破坏画面，王勃时代并无这样跑汽车的公路大桥。
我叹：“大桥与江水齐飞，本人共桩子一愣。”
而迫在眉睫的发愣，还由于干瘪的腰包。留下返程票款，若还想在江堤上留守三天，那么，每天只有三大毛供自己挥霍。夏天，江堤可露营，工地上的自来水可解渴，但一日三餐饱肚的就只能每顿一毛一碗的凉面了。赣江边来一戆人，戆人脾气发作无人能敌：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千里迢迢跑来，岂有立马打道回府的道理？即便饿，也是人生难得几回饿，拼了小命死守它三天，看它无钱能将我怎么样！不是有“穷快活”一说吗？咱就穷游一番。
第三日晚，终于是认命了，或者说认输了，凉面不耐胃消化，空空的胃囊几乎就是被一双无情的冷手在揉搓，肚皮贴着脊梁骨，连气喘都变得急促起来。人家王勃能“千里逢迎，高朋满座”，我形只影单，只有自己犒劳自己一回。基建工地不远处有西瓜摊，摊中有切开的西瓜零卖，巴掌宽的一牙瓜，定价一毛。别处的瓜，哪能与这里的瓜相提并论？从经纬定位，这里“星分翼轸，地接衡庐”，从时光溯源，这里有王勃笔端的墨香一缕，逾千年而愈醇厚，这牙瓜寻遍天下也无觅处啊。“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开心地吃了红的，再不舍地齿剔红后的白壁，不甜，却清芬慰腑，又解渴充饥，最后，冷眼观望着天上那一勾弯月，这瓜壳，嘎嘣作响，又磨磨蹭蹭地砺着我的喉壁，乖乖地填进了我的胃囊……
走遍天下也难得一尝的好瓜啊!
好多年后，我从光明日报上看到招聘启事，孤旅西北行，跳出教坛应聘。由于僧多粥少，聘方挠头皮面试出题，居然是要当场背诵《滕王阁序》，主考官振振有词：读中文的不能背诵这千古名篇，书是怎么读的？本人力拔头筹，摇头晃脑地快速背诵中，闻见一旁有人啧啧：呵呵，滚瓜烂熟。而我脑际飘过的清香却是一牙西瓜送来的。这瓜可是无须火煮也能熟，结在藤蔓上，只需给其时间，自然而然地就熟了，就甜了。就悬吊在生命记忆中，圆硕美妙如日如月了。
再一次看到真的滕王阁，是人到中年后，我从苏州绕道南昌返鄂，中途专门去看过这座名楼。很远很远，就看到巍峨高耸的巨大建筑。彼时，高阁尚未见雏形，不过是空中楼阁，但阁周边的江堤江水可作证，那一牙记忆中的西瓜可以作证，我当年是慕名来访过的，在江堤上的夜半数过夜穹的星星。久别重逢，感触良多，不在话下。
近阁，间一层大门两旁对联，是毛体书就：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当时并没有看到资料记载，但从书写的章法，还有老人家的诗人气质，我相信是专门题写的。如今得知，虽然不是专门题写，但也的确为毛主席儿媳邵华珍藏的手记，是老人家喜欢这个句子，挥毫写就。想象雄才大略的一代伟人，欣赏间隔千年的“童子”，心中暖暖。
拾级登阁，浮想联翩。我想到了上海诗人季振邦到滕王阁时，写了一首《那只孤鹜》的小诗，极有味道，能记得他诗中写飞鹜翅膀扇起平平仄仄的音韵。也就理解，这座名楼其实是活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啊。已故北京作家刘绍棠给王勃改名了，叫他为“王四句”。两句是“海内知己”句，还有两句就是这“落霞孤鹜”句了。他的改名没有丝毫的不恭。他是强调作家要有精品意识，许多人著作等身，但时光能记下的却是零，王勃有了四句，足以垂名青史。
但更多的芸芸众生，是一句也没能留下的，一字也留不下的。我们能够留给自己的，大约只有美妙的记忆，只有那种刻骨铭心的人生细节。于我，滕王阁旁的一牙西瓜，大约可算其一。
有人可能会揶揄我在舔舐伤口，写这种经历中的细节有损自己形象。我问过读研的儿子，他却是目光炯炯，伸拳轻击打我的胸肌：好汉子！
在人家看来，这是一块不雅的西瓜皮，我心中将它无限放大并高高竖起，它就是一面鼓满的征帆，塞外古关的荒凉可怖，江南古城的华贵威严，我都敢于驾起命运之舟拭目正视。心中将之缩小成一块拨弦的弹片，就既可大弦嘈嘈，又能小弦切切，随意翻写自己的“琵琶行”。许多时候，它可能只是一孔形状有趣的缝隙，让我得以从这孔缝隙中窥探世界，就有了独到的视角和难得的收获。而我所希望的，是它能成为一个看不见但又真实存在的砝码，使得自己多几分深沉，少一点轻浮。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今生今世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狂热出游，那样的西瓜也只能梦中尝到了。吃瓜在当今的网络语中是有特定含义的，表示一种不关己事、不发表意见，仅围观做看客的状态，看热闹的人也一般被叫作吃瓜群众。我之吃瓜，明显与之难相融。由此一瓜，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