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铁炉冲,绿树成荫,花木扶疏,六十花甲,携妻回家,当在花草之下,虫鱼之边,读书,写字,课孙,弈棋,乐乎乐乎。
■ 刘诚龙
山林梦长,半夜梦见家乡铁炉冲,堂客摇醒我的一帘春梦:“马缨花插活了吧。”
“半夜三更的,纵能烧红烛去照海棠,邵阳城隔了铁炉冲百十里地,也看不到叶吐芽,花含蕊。”
“那打个电话,问你老弟,他晓得映山红。”
“三更半夜的,纵是我弟与我娘电话不关机,也不能扰乱他们。”
电话打不得,发短信却可。堂客便坐起,倚靠床头,对着窗棂,滴滴答答,编排花之问,草之问,茶树之问。我睡眼蒙眬,眺望窗外,但见: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堂客心心念念的是我们亲手从山上挖的花花草草。
今年清明时节,我和堂客回铁炉冲挂青。映山红开得繁盛,灌木里忽然一蓬蓬,翠竹里突然一丛丛,它们划破一山青绿,照得满目鲜明。
我堂客突然尖叫:那是什么花?一朵朵簇拥,一团团绽放,起劲地花团锦簇,卖力地五彩缤纷,却无叶衬托,红花须得绿叶扶,而这花却自在芬芳。
问乡亲,乡亲也不知,野花自在,无人理睬,粉红的一树,粉白的一树,粉粉黄黄又一树。只见花不见叶。走近去瞧,但见根枝如葡萄藤,藤轻花重,花荣叶稀。
这是什么树?外甥女使用了手机辨树功能,认得这是马缨花,清朝吴震方这么描述的:“色赤,如马缨,其花下垂,一条数十朵,树高者丈许。有白者,有桃花而大红镶边者,皆异种也。”铁炉冲的山林里,马缨花色不赤,而粉黄,色不赤,而粉白,也是奇异之种吧。
开挖!
我与老弟,披荆斩棘,分灌木寻山路,山头金樱子带刺,也顾不得挂衣刺手,绕马缨花而巡,然后团团转转,挥柴刀剁杂木,舞锄头挖山土,吐唾擦手,挥汗如雨,挖了半天,连土连树,把马缨花扛到弯弯山道,再扛回家。
以前每到清明节回家,挂完了青,便去挖笋子以炒肉,去摘三月萢以馋嘴,这回,却是弃笋与萢,专心致志移载山林入草堂。马缨花挖了数兜,映山红挖了几棵,一二三四五六七,野茶树排在路边,蛮有阵势。这么多,如何把这小座山林搬回家中?堂客穿的是细花衣,喊外甥女肩掮根蔸,她肩掮树头,一位教师娘,当了农家妇,迈着碎步,肩扛手提,行走在山路,那模样,是滑稽,还是浪漫?
茅檐因此有山林气,有烟云气,有花香气。只是把我累了个半死,个把星期,身子都是软的。
回到城里,堂客半夜难成眠,牵挂着那些花草树木。半夜突然想起,要问那些树与草与花,到底栽活了没有。也怪不得堂客心急,过年前半个月,她把栽培在家里的多肉、芦荟与金边吊兰等一干花草,搬回铁炉冲,待过年回家,都枯了。一个春节都哭丧着脸,又做不得声,背着老娘嘀咕,那冰天雪地,怨我老娘不把花草放在屋里取暖,活活冻死。好像冻死的,不是花草,而是她的心意。
清明节花那大力气,移来了一座山林,她能不急吗?此后,隔三岔五就打电话回铁炉冲问马缨活得如何。问马缨花,是一片欢喜,马缨花带花而栽,活了呢;也问野茶树,老弟告知:没活,叶片全枯黄。堂客几天茶饭不思,心神不宁,野茶树这么娇气噢,是没掌握栽培技术吧。堂客对我絮絮叨叨,叫我花些工夫研究树性。堂客去年评职称,没评上,也没见她恼。现在却放豪言:职称不弄了,就好好想想怎么养马缨花与映山红。
可是,野茶树一直没活。
堂客一脸苦愁。花草是清欢,也是清愁。堂客有欢,其欢是清欢,不浊欢;堂客有愁,其愁是清愁,不浊愁。也是也是,活了这么久,悲欢离合都已经过,无须念挂着人生之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尚未了却,但须记挂着花草之盛衰枯荣。
半年后再回老家,堂客把行李搁在门边,没提进屋,便去看花看草,看树看菜。墙角数蔸茶,凌旱发叶芽,一片,两片,三片,手指头大小,黄嫩嫩的叶芽,从枯干的枝头之腋长了出来。
野生,自有野性,野性最有生命力。茶树活了,这让堂客喜得跳手跳脚;带花种植的马缨花与映山红,也是片片绿叶树腋生,生机勃勃。可惜的是,大门口的那棵红水杉,是真的枯了,是没浇水,还是没淋肥?堂客转身对我吐怨词:不是水杉树没活力,而是你这厮没知识。估计是。
在铁炉冲住了几日,每日挑清水,从叶至根浇,让花草与树木,饱吸山泉,草堂里这些树木,喝了山泉水,指定可结成小山林。跟堂客说了,回城即去新华书店,不买什么经史子集,不买申论考试卷,要买就买种树书。平时我是常立志,这回却是立长志。提了母亲给我摘的一袋袋辣椒,一篮篮茄子,回了城,就赶紧跑到书店,买了几本种树书,还买了几本象棋围棋书。想的是,待我铁炉冲绿树成荫,花木扶疏,六十花甲,携妻回家,当在花草之下,虫鱼之边,读书,写字,课孙,弈棋,乐乎乐乎,乐乎天命不须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