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二姐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 朱钦芦

    今年,似乎全国各地的降雨都特别多。

    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兴机场候机大厅里,眼瞅着航班信息牌,红色标示的延误或取消的航班一长串,幸好没有我去的目的地,心里暗自庆幸。没想到就在登机前一小时,天空突然变得浓黑,然后是闪电,隔着玻璃还能听到远远的雷声。滂沱大雨在电闪雷鸣后顷刻而至。路灯灯光下,我能看清楚雨点有多密集,悬着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本来买到的就是一个红眼航班,这样一来,航班会不会延误甚至取消?要是赶不上明天一早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怎么办?

    我是上一天夜里接到亲人们的信息:二姐走了!那一刻心情极其复杂。虽然一年多以前她被检查出了脊椎骨髓瘤后,我们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心里有了充足的精神准备,但是这一天真正到来之时,还是会有刀子割肉般的疼。父母刚走五年,怎么这么快就轮到了她?另一方面,和这种感情共生的还有一种看似矛盾的释然感:她终于走了,可以不必再咬着牙经受病痛的折磨,可以不再有饥饿却咽不下东西的痛苦,可以不再有生不如死的感受了。她生前的苦痛折射到亲人们的身上,扩散成了更多人的痛苦——看到你爱的亲人经受着炼狱般的煎熬和折磨,你却无能为力,人世间的苦痛,莫此为甚。现在,这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但是,我一定要赶回去和二姐做最后的告别。否则会在我内心中留下长久的遗憾和自责。还好,虽然直到登机时都还能听到雨点打在飞机上啪嗒啪嗒的声响,但它终于没有阻挡得了我们的飞机冲破雨幕,送我返回了故乡,赶上了翌日清晨与二姐的最后告别。

    隔天,我前往二姐家去看望孤寂的二姐夫。连着两天的中雨,让户外变得异样的安静和冷清,让低沉的心情更觉压抑。举着伞走在通向二姐家的河岸上,视野内竟然难见行人,只有河岸上的草木,得了丰沛的雨水浇灌,长得非常茂盛,远远望去,四处一片素绿。偶然在林间草丛出现的白鹭,就像是这片素绿中的朵朵白花。对了,二姐生前非常喜欢这个色调的花。每次我回故乡,她总爱事先买上一大把素雅的百合和马蹄莲插在我住处的花瓶里。而这段河岸,也是她散步喜欢走的路径。有一次我早上跑步,还和二姐在这里相遇。那是一个万紫千红的季节,所有的生命,人、动物和植物都生机勃勃。而在故乡这个多雨的秋季里,独行的我却感到有些发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是《诗经》中的几句诗,也是此时我心境的真实写照。

    二姐心地最善良。我们兄弟姐妹这么说,下一辈们这么说,甚至连亲朋好友也这么说。她生性平和,总爱把身边人和事往好里想,真诚地对待每一个她遇到的人。这很让她尝了些苦头吃了些亏,但是事后她依然我行我素,一生似乎都没有改变。在医院的病榻上,她像个思想工作者一样,开导邻床一个总是牢骚满腹的病友,看事情要全面,看大局,看主流,不要钻牛角尖。直到她后来都起不了床,说话都很困难了,还惦记着亲人们的这事那情。上次去探望她时,她很费劲地对我说,她听说我的住所卫生间有两块瓷砖脱落了,想待她家厨房修缮的时候,让师傅去给贴上。

    二姐一生勤劳。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和大姐就是母亲在生活中的好帮手。大姐帮外,二姐帮内,做饭这些事她早就学会了。我和妹妹还是学龄前儿童时,她每天中午放了学,总要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来,为我和妹妹做午饭,然后又急急慌慌地赶回学校。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十多岁就离家工作了。她的每次回家,都是我们的期待,因为她往往给我们带来惊喜。我还记得一次上学路上遇到回家的二姐,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搪瓷缸子,从里面挖出一勺尚氤氲着热气的“三合泥”(一种甜食)塞到我嘴里。在那个饥荒的岁月里,那是我记忆中最甜美的味道了!父母晚年,她和兄弟姐妹一起尽心尽力,让高寿的父母享受了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到北京来我家做客,二姐也从不把自己当客人看,进了门没寒暄几句就一头扎进厨房里。我们兄弟姐妹们都承认,二姐做饭最好吃!

    但是二姐最不愿意跟人分享的就是她遇到的困难和心里解不开的疙瘩。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她也唯恐给人带去麻烦或者不快。她的选择是自己变坚强,诸事一人扛。但是,这些事中她有的能扛下去,有的则在心里发酵成为永远的痛。她的忍辱负重,她的闷闷不乐,我不能确定这对她的疾病是否有直接影响,但从常识上讲肯定是不利于她的健康状况的。

    最可以肯定的是,她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的态度,是她早逝悲剧的直接原因。她被检查确诊后我们才知道,其实这以前起码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就经常感觉到腰疼,但是她没想到要去做检查,而是自己给自己当大夫,认为不过是腰肌劳损或者腰椎间盘突出,用靠垫顶顶就行。直到她陪崴了脚的儿媳妇去医院检查,儿媳妇坚持让她也做个检查,这才发现癌症已经发展到晚期了。这是一个太大的悲剧。不少人往往很在意生活中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却忽略对健康对生命利害攸关的事;总怕去医院的麻烦,却不怕不去医院可能带来的更大麻烦;知道智商、情商或者财商,但是却不知道也有“健商”;只知道病了再找医生,却没领悟个体的健康不是靠医生来被动治疗,而主要是靠我们自己平时主动管理的。二姐的悲剧正在于此。

    二姐的儿子曾经痛心地对我说:怎么这样倒霉的事就轮到我妈妈了呢?!我儿子也发过一句感慨:“二姑妈那么善良,老天对她太不公道了!”我理解他们的情感,但是我想说,尽管我们说“好人一生平安”,但那只是一种祝愿或者希望,毕竟道德的逻辑不能代替科学的逻辑,而掌管人们生命和健康的只能是科学的逻辑。

    我希望我的亲人们都不忘怀勤劳善良的二姐。我希望所有读我文章的人也都记得她的悲剧和教训。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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