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故园明月不说话


    我们每个人都在匆匆忙忙中走自己的路,走着走着就会掉一些东西,掉一些或长或短相伴过的人;但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个日子,掉了的人也许会再度相遇,带着各样的伤痕和故事。譬如山湖间的校园,校园中的人事。

    ■ 刘放

    两年前,我的一篇《另一轮明月》小文,意外获得了很多人的好评,不觉想起以往岁月中明月一般姣好的女子,以及她们清辉波及的周遭世界。

    大学岁月,满眼的憧憬,满腹的浪漫,校园外两大自然景观也仿佛有意成全,东边一座高高的山,名曰月亮山;西边一面坦荡的湖,名曰牧羊湖。校园不大,有此山湖相拥,夫复何求!

    早晨的新鲜太阳自月亮山顶冒出,相对滞后,待其山顶上媚眼如丝、眼睫忽闪地俯瞰我们时,远处的农人眼里,已然日出三竿。傍晚的夕阳,倒是留给了弥补性的慷慨,夕阳投映在牧羊湖上,那就是一条红彤彤的光柱,在水底久久地沉浸和招摇。让我们想到中学课本中描写月光的经典名句“静影沉璧”。我们往往都是晚饭后去朝拜这壮美得让人近乎心悸的一景,依次跨越过一条火车道上的钢轨,或站或蹲或立湖边,晚霞的红光辉映湖中之光,红红地映在我们的面颊、额发和瞳孔。红光还映亮不远处锃亮的钢轨,那是火车轮与之亲密接吻后留下的光润,伸展到远方的未知……返回校园也得考虑月亮的姗姗来迟。远处都能看到月光了,在校园里面东观望,月亮山上只能看到电视台的灯火——月亮还在山那边慢慢爬着呢,山的这边,还是黯淡一片。

    明晃晃又浪漫十足的一座月亮山,其与地面形成的夹角,在一定的时间段里,会给我们的校园投下一片阴影。

    当时,我们并没有在意这些,我们依旧乐滋滋地东张西望,东张山形唱《半个月亮爬上来》,西望湖景想象汉代牧羊的苏武何其忠烈。学校有一本院刊,院学生会主办,起名就叫《月亮》,自然与校旁的山名直接关系。常给这本院刊投稿诗作的一个万姓同学,因为其喜爱诗人徐志摩,张口闭口都是这个诗人,大家就干脆唤其为“徐志摩”。

    一天,这位万兄用诗一般的语句宣布,校园里出现了一轮月亮。这轮月亮指的是一个美貌女孩。

    这女孩并非我们同学,而是校园里一家住户的女儿。女孩上有一姐,下有一妹一弟。这四个孩子的母亲是旁边一家大厂的厂医,肤白,总是笑眯眯的,待人极友善;父亲是厂里的科技日语翻译,戴眼镜,黑瘦而挺拔。这个父亲有个性,不大理睬周围人,有点目不旁视的神态,但明显是个慈父,傍晚时会带着他的儿女们打羽毛球。他很爱运动,羽毛球打得也好。他承包了家中打水的任务,打开水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打热水时一手拎一只铁皮水桶。好玩的是,他提水也不忘锻炼,一路碎步疾行如风,拎着装满水的热水瓶或铁皮桶的双手,偶尔会手臂与身体成十字,让负重的瓶们桶们凌空成为他练臂力的哑铃。他这个动作,好像电影《少林寺》中的画面一般,一队武僧挑水不用扁担,两手提起装满水的水桶,平伸的双臂就像担水的扁担,一路飞奔……

    他的二女儿就是万兄说的那轮明月,叫武华,当时只有十七八岁,体型容貌都与父亲接近,比肤白的姐姐要高半个头,目光明澈,鼻梁挺拔,与当时当红的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极像,只是肤色稍深。从背影看去,她高挑婀娜,有点当时电影越剧《红楼梦》贾宝玉走路的背影神态。但如果说步态带弹性的宝玉走的是鹅步的话,那么,武华的步态就是仙鹤步,更轻捷,更凌波。

    我对她家的情况很熟悉,源于我一个堂叔。堂叔在本城工作,他全家与武华全家都很要好。据说,武华一家当年从一个县城的中医院上调本城,堂叔还帮助出主意并跑过腿。从堂叔的介绍中,我感觉武华的父亲非常有个性魅力。他原本是医生出身,中医门诊中望闻问切,偏偏业余时间疯狂攻科技日语,并凭此改换门庭。更吸引我的是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其一,他推崇美食的原汁原味,尝试自己买得鲜鱼回家,淘洗干净后,不放油盐及任何佐料,在锅中煎烤再白水炖煮,他能有滋有味一个人吃光。其二,他有意测试自己孤身生存的能力,分文不带,徒步往返邻县48小时,饿了,挺住;渴了,喝路边沟渠的水。就这样,完成了生存挑战。从个性上来说,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武华在我眼里如此这般好看,可我当时正向往另一轮明月,一个拉小提琴的美眉,心里填塞满满,也就月亮山下眼无月了。我像局外人一样出入武华家,她还笑眯眯叫我旭东大哥,惹得周围一帮同学像猴子望月般抓耳挠腮。

    随后,我先西北大漠行,在“春风不度”的那个古关度了4年多,之后,在“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古城待了30多年。很少忆及山湖相拥的校园,也更想不起月亮一样美好的武华。我现在想,她应该很幸福吧,也许,都已经是做奶奶或者外婆了。同一轮明月下,我们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联系。

    去年端午节,年逾八旬的堂叔身体不好,我专门返回故乡看望他,一起感慨岁月的流逝。我无意中提起武华的父亲,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盯着我看,说,这个兄弟在你毕业去西北后,还专门问起过你的情况呢,当时没有在意,后来想,他是否对你有意呢?他可是家中有三朵金花的。我哈哈一笑,说,这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堂叔笑笑说,我其实非常看重这个兄弟,但他晚年也做出了极其荒唐的事儿。

    堂叔说,这兄弟在退休多年后,在儿女都结婚后,他居然与妻子闹起了离婚。原因是出现了第三者,还小他近40岁,比他的女儿武华还小很多。妻子当然不同意离婚,但他半夜三更爬起,坐到牧羊湖边的铁轨上,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妻子知道同床共梦半个世纪的人脾气倔,说得出也肯定做得到,罢罢罢,离了吧!

    咣当一声,我桌前的酒杯被碰翻了。

    月亮山下的校园,突然一黑。

    堂叔笑笑,扶起酒杯,满上酒,说,劝过,我与你婶一起去劝过,并且以断绝几十年的朋友交情相要挟,但毫无用处。

    我看着杯中酒,感觉我们每个人都在匆匆忙忙中走自己的路,走着走着就会掉一些东西,掉一些或长或短相伴过的人;但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个日子,这些掉了的东西忽然就冒出来了,掉了的人也会再度相遇,带着各样的伤痕和故事。譬如山湖间的校园,校园中的人事。

    这样想着,那轮不言不语的明月,仿佛有些难为情地从月亮山那边爬上来,又像江州司马笔下的琵琶女一样,朦朦胧胧地照亮了故园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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