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生活带给我们无尽的流动与不定，但也许下一秒与我们相聚0.01米的那个陌生人，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印记。
■ 王宁泊
提起用电影来表现都市生活的导演，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王家卫。正如王家卫一如既往的形象那样，他的电影中连同他自己身上都充满着大大小小的符号，而把所有这些符号串联起来的唯一主题，就像是他从来不曾摘下的墨镜一样，仿佛就生长在他的身上。无论是《花样年华》中的周慕云、苏丽珍，还是《一代宗师》中的宫二与叶问，或者是故事发生在沙漠中的《东邪西毒》，他的电影中表现出的人物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王家卫对都市生活独一无二的诠释，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相似的气味——孤独、疏离。
孤独与疏离，是王家卫电影中永恒不朽的主题，也是将王家卫的电影符号串起来的线。这条线将王家卫电影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缠绕在过去，他们看不清未来，也无法抓得住现在。1994年他执导的电影《重庆森林》便是如此。
将现代都市比作森林，这不是个令人感到新奇但却永远令人感到贴切的比喻。现代都市不仅仅是钢铁水泥树木丛生的森林，更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森林，纵使城市的霓虹灯五彩缤纷地照亮了天空，我们依然很难看清与我们擦肩而过之人的面孔。就像《重庆森林》电影刚刚开场那一段摇晃眩晕的镜头一样，金城武饰演的警官何志武与林青霞饰演的金色假发女子，两个人在人潮汹涌的街巷间穿梭，但是周围的面孔全都在眼前模糊地一闪而过。
两个人不停地张望、不停地奔跑、像极了在城市森林中迷路的人。的确，他们各自都有自己要寻找要追寻的东西：何志武要追回从自己手中逃脱掉的犯人，金发女要追寻那些消失不见的，帮她运送毒品的印度人。两个人看似在追逐着不同的人，甚至连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是相互对立的，但这种差异只是他们存在于此刻所寻找所追逐的事物，令他们真正在这水泥森林中迷失的原因却是相同的：两个人都是因爱情而迷失。何志武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友离开自己的事实，每天到女友喜欢的小吃店等候，有意在商店挑选到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试图用跑步来蒸发自己体内的水分，从而不让眼泪流出来。而林青霞扮演的金发女，为了男友铤而走险犯罪，陷入危险之中。她与何志武一样，在爱的追寻中迷失了自我，也失去追寻的对象。
2020年有一部影片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名字叫作“困在时光里的父亲”。“困在时光里”真是一个绝妙的形容，如果说何志武与金发女是因为被困在过去的时光与回忆而迷失了自我，那么《重庆森林》中梁朝伟饰演的另一个警员，则是因困在过去时光中而错过了当下。通过服务生阿菲的眼睛，我们第一次遭遇了失恋的他，他安静地站在阿菲的面前，缓慢地举起手中的咖啡杯，一口一口啜饮着咖啡。在镜头下，他的动作是那么的慢，而他身后的行人一个个快速地在背景中闪过。他仿佛与他所身处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游离在那个风驰电掣的世界之外。快与慢的差异在他与身边的人之间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缓慢的动作使他像是一只陷入黏稠胶水的小鸟，无力挣扎甚至也不愿挣扎，困住他的正是他对离开自己的女友的无尽思念。他开始在空荡荡的家里，对着每个物件说话：责备“香皂”自暴自弃一天天变得消瘦；责怪“毛巾”沉溺悲伤整日湿答答以泪洗面……我相信这种自言自语的孤独，每一个长时间独处的人都能够体会，看到他的行为，屏幕前的我们也会露出一抹心酸的苦笑。寂寞与孤独就是这样一团漆黑的乌云，一道厚厚的屏障，不但将自身困在里面，也会让我们无法看到身边的光亮，无法感受身边的温暖。他因为孤独与寂寞而显得迟钝，这迟钝是他对自己的保护，而小吃店的阿菲看起来与闷头闷脑的他不同，但她表面上的大大咧咧也是她面对世界，面对自己喜欢之人的保护色：她能够每天趁他外出执勤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家里，帮他更换所有与过去有关的回忆：消瘦的“香皂”变胖了，破旧的毛巾变得崭新了，连伤心的玩具熊也变成了快乐的加菲猫……阿菲帮着他从过去的回忆走出，但是当阿菲自己面对可能的幸福时，她选择了逃避。
对逝去之爱的追寻，对过去的回忆，像琥珀一样凝固在我们的周围，虽然我们心中的时间看似静止，但是也令我们只存在于自己内心小小的一隅，让我们与外界隔离，如同金发女永远也不摘下的墨镜，不脱下的雨衣；让我们的行为偏执、幼稚，如同何志武只购买5月1日到期的凤梨罐头……
《重庆森林》当中人物的那些行为，也许我们不曾做过，不曾一晚上吃下30罐罐头，不曾傻到与毛巾香皂对话，但是我们却可能体验过那种感觉，无尽的话语刚到唇边又艰难地咽下，因为我们想诉说的人早已经不在身边……就像电影中所说的那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因为恐惧情感的过期，因为恐惧爱的生锈，我们试图把自己和那珍贵的情感装进罐头里，把罐头抽成真空，不与外界接触丝毫。但即便这样，纵使做足一切，我们还是会渐渐发现那个印刻在不起眼处的保质期，眼睁睁看着那情感、那回忆被遗弃、遗忘。
或许对过期的东西本就不该过多的怀念，丢弃与缓慢遗忘的过程虽然艰难，但是总要胜过看着那珍爱之物一点点在手中腐坏。放下手中的回忆才能给自己带来新的经历。就像影片中的主角们，他们之间的相遇就是因为偶然，因为不经意地擦肩而过。
“每天你都有机会与每个人擦身而过，你也许对他们一无所知，但他们将来都可能成为你的知己或朋友。”都市的生活带给我们无尽的流动与不定，但也许下一秒与我们相聚0.01米的那个陌生人，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印记。人生不止一次登机，错过了这班飞机，总会有下一班飞机等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