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轮椅上,灯光汇聚,万物俱寂,只听到轮椅的旋转,旋转,再旋转······如一阵狂风在我生命里咆哮,掀起了我残缺命运的高潮。
■ 口述:董京莉 轮椅舞者
■ 记录:徐阳晨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残缺的梦如何圆?
我是一名轮椅舞者。轮椅舞蹈,是残奥会项目,于1998年举办了第一届世界锦标赛,2007年在中国出现。北京市东城区残疾人轮椅舞蹈队是成立最早的一支队伍,而我,有幸成为这支特殊团队中的领舞。
因为先天性脊柱裂,走路跛行,从小我就经常受街坊邻居的议论,对健全生活的渴望,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晕染成我成长的底色。我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当时我国残疾人教育事业历经萌芽与寒冬,各项保障机制正处于起步阶段,和我同龄的许多残障人士,仍以习得“一技之长”作为安身立命之本。
我也不例外,听从父母的安排,我学了一门手艺——玉雕,成了一名玉雕师。那时我孤独、自卑、谨小慎微,在封闭的生活圈子里按部就班,不穿明艳的衣服,不做过多的交际,一切与行走、跑跳有关的活动,我都心生抗拒,更别说“属于”健全人的舞蹈,甚至一度,当我看见电视里的舞蹈节目,会直接关掉电视或转身走开,把“我”和“非我”的世界清晰地切割出一条界线。
但后来我才明白,抗拒是源于内心的渴望。因为喜爱唱歌,2002年我考取了残疾人艺术团合唱队,这是我第一次努力想为自己做点什么,无论是一种热爱,一份尊重,还是一段深刻的人生经历。
在艺术合唱团,我苦练美声唱法,参加了多次国家级的演出和比赛,积累了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有一次,队友问我:“我们组建了一个残疾人轮椅舞蹈队,你的条件很好,可以来试试。”我一口回绝了,残缺的形体表演国标舞,要如何呈现艺术的健美与活力?我们这群业余人士可以做好吗?我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全国轮椅舞蹈大赛,对我的触动很大。在国标舞比赛中,残疾人和健全舞伴共同完成了一支舞蹈,轮椅伴着节奏明快回旋,选手们上肢灵巧变换,自信舞动,体现了轮椅舞蹈独特的力量之美,我为之深深震撼。看完节目后,我深受鼓舞,决定加入舞蹈队。
舞动强者乐章
舞蹈艺术是我人生的转场,我的人生上半场阴郁沉默,下半场张扬舒朗。
拉丁、桑巴、恰恰不仅要求肢体外放,极具张力,而且要求人的思想、情绪热情激扬,时刻处于激情昂扬的状态。为此,我没少挨指导老师批评。“你要这样,不能那样,你这个动作不到位,腰身不够挺拔,踩点不够精准·······”残疾人的内心更为敏感,极度害怕外界的质疑和否定,面对老师的严厉训斥,我很痛苦,一度想退出。后来,队友们纷纷鼓励我,使我认识到“体育舞蹈”不同于单纯的文艺表演,只有高标准才能训练出艺术性高、技巧性强的竞技团队,我必须收起“玻璃心”,磨平了硬脾气,才能担起领舞重任。
从“畏惧”到“擅长”,练舞中我吃了人生最大的“苦”。一天8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外加2小时舞蹈训练,真正让我体会到了舞台高光背后的辛酸。
轮椅舞蹈对舞者的体力和灵活度都有一定的要求,尤其跳拉丁舞时,车轮既要快速旋转,也必须能立刻定住,整体动作还要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而所有动作需要坐姿舞伴在站姿舞伴的引导下,用双手和上半身去完成。
但轮椅终归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要控制它,让它代替双腿其实很难。一开始练习转圈时,我会头晕恶心,常常呕吐,十圈、二十圈、三十圈……因为腰部没有力气,掌握不好重心,整个人就会从轮椅上摔出去,而且常常会压到站姿舞伴的脚,或者剐到舞伴的裙子,两人一起摔倒。我们就这么摔着,晕着,练着,一圈一圈地滑行,手磨破了也不在乎。
我们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汗水,也迎来了绚丽绽放的那一刻。轮椅舞蹈队不仅多次代表北京市、东城区在国际、国内比赛和重大活动中展演,而且填补了中国轮椅舞的空白,为残疾人文体事业的高质量发展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残奥精神永在我心
2017年12月15日,在北京国家游泳中心水立方,2022年北京冬奥会和冬残奥会会徽发布晚会上,我和队友表演了压轴节目——《请到长城来滑雪》,这支现代舞讲述了残疾人的坚强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接到助演任务后,我们非常振奋,在北京电视台编导的指导下,加班加点进行训练,为了完美呈现轮椅舞的优美,我们根据要求一遍一遍地训练,力求能演绎出我们最完美的舞姿。
“那长城蜿蜒如雪龙,让生命驰骋,迎风雪拥抱冰的世界。”在水立方舞台上,伴随着音乐飘扬落下,镭射灯点亮璀璨的夜空,我们用轮椅,用滑行,用行云流水的舞姿呈现冬残奥精神。因为轮椅是冬残奥会特殊运动器械形态,舞蹈下半部分刚劲坚毅,上半部分灵动柔美,寓意运动员以坚忍不拔之势,顽强拼搏,历经坎坷最终获得圆满。
2019年,舞蹈队再接再厉,参加全国第十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七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轮椅舞蹈竞赛集体舞,获得银牌,比赛完后大家相拥而泣,这样以信念、成就、挚爱交织而成的丰满人生,使我深深感受到,再贫瘠的生命决不能丢了精神气儿,再不公的际遇也要对世界报以善意!
美好的遗憾
2018年,我报名参加了广州全运会轮椅舞蹈个人赛,我对这场比赛抱有极大的期望,为此做了长期的准备工作,坚持不懈地刻苦训练,并以最饱满的斗志一路闯进决赛。每个舞者对自己的实力和状态都了然于心,我十分清楚,当时不论是技术还是体力,我都处于巅峰时期,有望拿到奖牌。
然而,命运跟我开了一次玩笑。比赛中,我力求完美,在轮椅的转速,圈数上想做到尽可能的快,尽可能地多,正当舞曲进入高潮,技术和速度的对决时,因为转速太快,轮椅其中的一个车轮突然飞了出去。坐在仅靠三个小轮子支撑的轮椅上,我当时一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看着获胜的希望一点点破灭。就这样,我遗憾地退出了比赛。至今回想起这件事,心中仍波澜不平,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找回那样的热情和状态,再次迎战。
但遗憾中,总能提炼出珍贵的人生感悟。因为演出关系,我认识了很多残奥会运动员,他们中绝大部分人是因为热爱体育,享受竞技,所以坚持着。要知道,很多残疾人的收入不高,前期的诸多训练开销需要自行承担,并且要扛得住日复一日枯燥、单调、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如果一次比赛失利,一切还要重头再来,继续埋头苦干。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品尝平凡人的成就感,荣誉感。
我身边的残疾人朋友,哪怕取得一点点成绩,都要付出异常艰辛的努力,舞蹈队的队友们,很多已六、七十岁,十几年风雨无阻,坚持驱车三四个小时前来训练,从“零基础”到旋转、联结、与轮椅共舞,融为一体,为了什么?为的就是在残缺的命途中,用力抓住一切人生的价值可能,他们徒手驱散迷惘和懦弱,让舞姿化为尊严的音符,强者的乐章。
从“舞盲”到“舞痴”,舞蹈艺术照亮了我的后半生,回头看那些自闭、沉默、惶惶无措的日子,学会赞美,心存感恩俯首皆是,又何等难得!让我欣慰的是,现在年轻的残疾群体更外放、更自信、更善于发现生命的闪光点,这彰显出国家在发展进程中,为残障人士提供了更加人性,更为完善,更具现实意义的保障机制。
我想,对残障群体而言,共同富裕不仅仅旨在物质保障,残疾人的精神世界亟待“脱贫”,营造尊重、友好、宽容的社会环境,不断提高残疾人预防康复和特殊教育水平,提高残疾人的受教育程度,让残疾人共享社会发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