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晕染到成都，杜甫见过，说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张籍也见过，将之形容为“烟水绿”；李商隐更是描绘过这里“晴云杂雨云”的参差之貌，成都的秋雨，浸润过书页，打湿过笔尖，真是有灵性有来历的雨。

    ■　李咏瑾

    堪堪才到9月，别的地方酷暑还没离开，岁月就慷慨地将秋之凉爽赠予了成都，好像存着一点私心，又好像独有一些偏爱，成都的秋天，上映云霓、下接秋水，之醇、之真，值得人们用心地沉浸感悟。当然，秋天之于别的地方也是美好的，但是，我总觉得，没在成都感受过秋之韵味的人，将永远未知秋的全貌；而即使身处成都的秋天，也无法方方面面览尽其中的美好，仅能从一些细节处稍许体会其滋味。

    成都的秋天，灿烂金砂一样细小的桂花先从书页里斜斜伸下一枝。你正走在夏末的街头，暑日的余温还像酒意未过，微酡于你的脸颊，突然于空气中捕捉到某种纤细的滋味，你不由得停下脚步，好像一粒砂糖轻轻地在你的唇间一触，那丝微的甜告诉你：是去年的故人，今又重逢。

    而这时路边的桂树还顶着大蓬大蓬油亮的叶子，几乎看不到桂花的端倪，转眼晚上第一场秋雨就下来了，轻轻地撞了一下暑夏的腰，连声催促：“快走，快走！”隔天半梦半醒，总觉得桂花化作了仙子，天还没亮就提起裙摆，赤脚从老石板街上一口气地跑到了你的跟前，犹自气喘吁吁。

    面对桂花，最为难的可能是秋雨。这个时候不下雨也不对，毕竟毛茸茸热腾腾的秋老虎还没有跑远，天气太闷热的话，一两天桂花就开繁开谢，那香气就蒸腾殆尽了；雨下得太大也不对，世间风流往往都经不得风吹雨打，往往一场大雨之后，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桂花，扫过之后，扫帚和地上都是香的，连清扫的工人都觉得可惜。

    这个时节，最好的秋雨其实是不落地的雨，半雨半雾，于清晨笼罩于成都的街巷，极新鲜洁净，你完全可以深吸入肺腑也不会呛到。就得这样的雾之雨，轻纱般披拂于蓉城的草木，连墙角如瘠弱少女一样的桂树残桩也一视同仁。那般温柔，好像轻轻握住小手一般，涤净了桂花每一片饱满的椭圆叶片，浸润得米粒大小的花芽绽开了最微小的裂缝，浓洌的花香像从小蜜罐被放了出来似的，琥珀色的馥郁将这绵延雨雾也染成了看不见的蜜色，桂花与雾，缱绻缠绕，如梦似幻，情思绵绵。

    而别处的秋雨都太过简单直接，当下就下，雨打花落，毫不考虑桂花和我的感受，有些地方的雨据说还会带着一些浑浊的泥沙，这样洁净的雨雾，似乎是成都平原所独有的特产，发源于盆地西缘的雅安，那里号称“雨城”，真是一个坐落于云和雨之上的城市，一年倒有近300天的时间在下雨，据说是当年女娲补天时，还差最后一块没补上就力竭而亡的地方，自古以来就被称作“西蜀天漏”。

    这雨晕染到成都，杜甫见过，说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张籍也见过，将之形容为“烟水绿”；李商隐更是描绘过这里“晴云杂雨云”的参差之貌，成都的秋雨，浸润过书页，打湿过笔尖，真是有灵性有来历的雨。

    我这样心思敏感的人如何没领会到大自然的玄妙？但和很多人一样，缺的哪是审美的心情，而是从从容容审美的时间，每天早晌匆匆，眼睛注视着路边的桂花，但却在事与事之间忙得脚不点地，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一定起来得早一点，一定要专门到雨雾里去赏桂花”，结果时光蹉跎，转眼又迎来了今年的桂花盛开复凋落，而我依然错过。想到去年心心念念的承诺，就觉得满心不是滋味，好像既辜负了桂花的深情厚谊，又对自己老去的年华无从挽留。

    是什么时候开始领略到秋的好处？大概是人近中年，突然有了点岁月流逝的惆怅和看淡世事的明净，终于和秋心有戚戚地情感相通了。记得年少之时，人很毛躁，喝茶的时候坐不住，热水一冲到杯子里，就忙不迭地捧起来尝，也不见能感受到什么茶水之妙。人近中年，担负的事情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宝贵，倒是比起年轻时更愿意花时间来等一盏茶慢慢沉在杯底、浸出色来。闻到茶香，不一定要离茶杯有多近，甚至有时还等茶盏微微凉透，再欠起身来端近唇边，这种等待繁杂到澄澈的过程，其实和等秋来是一回事。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想深想透一层，更代表着对之前生活的回顾以及对自我的彻底接纳。年轻的时候再朝气蓬勃，心里也存着一点自卑，总羡慕那些生活得圆融舒展、自信大方的人，总是想隐没自己的个性以免格格不入，甚至吃亏不长记性，始终觉得自己说话做事不够成熟，一直到现在似乎也并没有长进多少。然而正是秋凉的某一天，突然一拍脑袋醒悟了过来：哪是不够成熟，只是自己的成熟也就是眼前这个样子了，就像一株竹子耿介到老，永远也不会有曲折的虬枝、艳丽的花朵。以前所羡慕的，现在能够从容放下；面对别人的羡慕，自己也能够淡然处之，作为一株笋的时候那种自卑忧虑，现在看起来完全不是个事。

    人生之秋，也是人生知秋。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可能明年再来看秋，人生的韵味又多了一层；可能暮年再来看秋，秋的况味又和现在大不相同。就像一条鱼一样没入深深的秋水，画出了一条长长的弧线，我在岸边眺望，且看那远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