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再到那倾斜着街面的巴东小城,去寻觅一回我们曾经的足迹。那间临江的旅舍小窗是否还开向江面?在那浩瀚的江面上,曾经遮蔽过我们眼睛的烟雨中,游人是否还一如往昔?
■ 李亮
巴东位于川鄂交界的大巴山之东,西眺刘备托孤的白帝城,北屏神农架而以神农溪沟连,东望屈原故里秭归县。宋代名相寇准曾为县令,陆游把这里的白云亭誉为“天下绝境”。而早在唐朝,李商隐的那首《夜雨寄北》,更使巴山声名远播。
1998年初夏,退休后的我,从千里之外的北国清漳一路车船迤逦来到巴东。不孤不单、老妻相伴。我总觉得,诗意凝铸成的这座小城,随时有可能“滑进”气吞万里的大江之中。江面上,波涛汹涌、汽笛声声,两岸上,熙来攘往、游人如织。黄昏时分,小城落起了的雨,嘈嘈切切、悠扬悦耳。
我没有注意池水是否满溢,我见到的是,雨水直接从石板街面注进江里,滔滔滚滚、一路有声地向东流去。我们客居的这间逆旅,小巧玲珑,玻璃窗翘翘地伸向江面,雨帘作窗帘,透明而亮丽。江水在窗下奏起淘尽千古英雄的乐曲,大江两岸,座座青峰,灰蒙蒙锁在烟霭里。峭壁上瘦竹枯松、虬曲老藤,全笼进雨幕烟帏,令人不能看得真切。
但在这“唐风宋雨”中,盛世诗词的平仄长短隐约,长河历史的厚重深沉磅礴。李商隐客居驿站时,一片深秋的风雨凄迷中,面对的是一山寒色、一江寒水、一室寒光、一窗寒气、一张寒床、一袭寒被。孤零零的他,在烛光摇曳、雨声浇湿的黄昏里,手捧书信,低念爱妻。何时方归。何日相逢?这汹涌澎湃的苦水,犹如大江浪涛,在他的胸中翻卷、纠缠、煎熬,碰撞得人坐卧不宁,无法入睡,于是那首绝唱,横空出世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昔日诗人风声雨声入断肠,是孤寂凄清之爱恋;今时风雨依旧,我与老妻相伴出游,却是自在多情。与老妻相随,白日目极江南水色;傍晚遍尝鱼蟹虾香,辅以耳边似懂非懂俚语方言,声香似通、麻辣夹杂。渔夫渔妇,头戴斗笠,脚穿草鞋,担着收获,担着喜悦,笑语声声逡巡而过,草鞋上的雨水衔起街上的流水,让人觉得是那样可爱可亲。从那一双双渔人的脚上,我好像看到了李商隐那双踩秋的脚。
我们在李商隐走过的这条街上,来兮归去,归去来兮;华灯初上,我们又诗意般地栖歇进这涛声如歌的旅舍,享受着现代的文明光照,且又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古人与古诗。作为游子的古人,多为谋生而奔波,又往往是行行重行行地孤身别离。今昔对比,真是天壤之别呀!即使此时记起了郦道元《水经注》里的那句谚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带不来一丁点的凄凉与忧伤,反更衬得,今日生活的幸福美好,在这幸福与美好中,又蕴涵着如此浓浓的诗意!
可是,几年之后,老妻忽然先我而去了!
深秋的苦风,将韩王山前的柿林摧残皴染成血色,冬前的酸雨,将窗外漳河边苍苍芦苇渍浸得蜡黄,秋虫们在楼前冷露凉霜的草根下,开始了彻夜不眠的吟泣。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巴山夜雨的那首古诗,竟不招自来地撞进我的心扉——我与老妻同宿巴山时,曾经是那样无限美好地自觉优越于古人,幸福于古人;而现在,竟只余我一人。身子本来就羸弱的她,一个人孤凄地行走在黄泉路上,该是怎样跋涉那坎坷泥泞之途呀?而寒室中的我,又怎样耐得这“卧后清宵细细长”?
友人劝我,夫妻两个,总是有一个要先去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尚偷生,你要节哀自重呀。我也想到,林觉民与妻讲到死时说,“与其吾先死也,毋宁汝先我而死”,因为“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 这样想了,始觉释然。但还是想到,写《夜雨寄北》的诗人,他虽然曾经肝肠寸断,但在寸断的痛苦中,却有着同窗共烛的美好希冀;而我与老妻,既不会再有鱼雁书信之往来,更没有了“窗烛共剪”的期盼。
我曾经试图重走川蜀,再访巴山,去找回我与老妻共打过的那把西湖雨伞,再到那倾斜着街面的巴东小城,去寻觅一回我们的足迹。我还要看看,临江的那间旅舍里,是否还响着我们昔日的话语?小窗是否还开向江面?在那浩瀚的江面上,曾经遮蔽过我们眼睛的烟雨中,游人是否还一如往昔?奇峰对峙的大江上,昔日的涛声是否依旧?
“何当共剪西窗烛”?果然问到了绝佳处。
我们再没有“何当”了,再没有了窗烛待剪的美好憧憬。在这百般的痛苦中,以歌当哭,让我念给在天国的老妻吧——
豆蔻年华,
你也不曾娉婷婀娜,
但我却觉得你美如天上的流云,
地上的花朵。
在一个苦难的年月,
我们相知相爱,
共同生儿育女。
恍如一梦,数十年已过,
你竟突然与我诀别,
只留下孤雁一只囚冰窝。
肝肠欲断,心欲裂,
因知道,你我再不能相见,
向晚来,越怕仰天见银河!
……
我敢看那悲泪四溢的天河吗?我不敢。因为我知道,在那浩渺银河的两岸上,有一对夫妻,他们每年都能见得一面。我和老妻,还能再见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