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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美·什刹海

故乡的那只天灯


    一只村庄上空的天灯,留给了乡村孩子们太多的欢乐时光和美妙记忆。我离开故乡已久,父母在世时,我回乡过年夜晚抬头望星空,似乎是在寻找那只远逝的天灯。当父母也随天灯远行了,我就没有再回故乡过年。但只要在心里遥望故乡,就一定能看到故乡上空,那只徐徐升空、从容飘飞的天灯。

    ■ 老九

    如今的孩子玩乐的东西太多,以致乱花渐欲迷人眼,都不知道挑哪一种来玩了。尤其是过年时节,他们更多的选择是电子游戏,寄托于虚拟世界。我们小时候,玩法有限,但孩子爱玩乐的天性难泯,仍然能于物质匮乏的缝隙,寻觅到自得其乐。在这个日子里,场面大到隆重的集体项目,大约就是放孔明灯。

    我们家乡称孔明灯为——天灯,这只透明的人工灯,在春节前后家乡高远的夜空中徜徉,牵拽着地下众多的目光,让一群头颈和耳后积累一层黑垢的村童,欢乐无比,并盘算着自己将围绕这只天灯即将形成的壮举。

    制作天灯,往往都是在早前的几天就开始进行准备工作。天灯不同于同样飞翔于空中的风筝,风筝虽然也是在村庄的上空飞翔,但都是白天,而且风筝一般由一个人控制,一个人松线、紧线、放飞,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自得其乐。天灯放飞在夜间,必须多人合作,还具有诸多的不确定性。在准备材料时,一是需要纸张,二是需要火把。这个纸张不能用废旧报纸充任,必须白纸,白纸不但夜空中透明好看,关键是自身重量不大,适合控制天灯自身的总重量,飞得高飞得远。但这个白纸需要买,三分钱一大张,起码需要五张。在我的少年时代,这可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得有慷慨之士。有了白纸的外壳,剩下的问题,就是动力源——火把。这个火把,可以用剥去玉米粒的干玉米芯充任,浸透煤油,点燃后带来动力。二者具备后,方可在村口晒谷场的众人围观中开始制作。

    我一直记得刘会胜担纲制作天灯的那一年。纸不是他买的,但火把芯是他准备的。在晒谷场上,大人们写红春联的桌子还没有撤下去,我们就在这桌上开始制作天灯了。当看到会胜拿来的火把,大家眼睛一亮。他不是用往常简单的玉米芯浸油,而是用干布扎了一个结实的芯,铁丝固定,下面的铁丝形成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圈,让火把芯像台灯有了稳固的灯座。有经验的人看了频频点头,认为这个火把芯浸油充足,是玉米芯的两三倍。同时,下面收口紧凑,热气不会外溢,有利于天灯高升远飞。

    天灯的原理与热气球完全相同,就是四周各一张大纸形成四壁,与上方的一张纸粘合,形成大大的正方体,再下方收拢,与火把芯的下面灯座密封收口。做好后,刘会胜意犹未尽,又用竹筒水铳吸油,缓缓注射到火把芯上。

    一旁的四狗子说,平常,天灯不过飞行三五里,这个天灯马力足,估计起码能飞到十里开外。能不能接回就是个问题了。没准,是送个别村的一个大礼,哈哈!

    刘会胜信心十足,说,莫扯,狗嘴不灵挂刺门!这个“天灯”别村人,看看就看看,想要接过去,那还差把火!

    我们这一带有特别的风俗,过年灯火旺,来年的五谷和财运也旺,自古以来都特别看重过年时节的灯火。孩子们玩的天灯也在其列。即飞上天的天灯,宁可空中烧掉,自行消失,也不可让人家接去。一旦被人接去,来年的年景运气就会大打折扣。这有科学依据吗?当然没有,许多风俗都经不起验证,但前人口口相传留下来,很少有人去较真,都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若天灯被旁村给接去了,换上火把芯再升天,就会给我们留下心理阴影。

    于是,我们围观的人都摩拳擦掌,想要露一番峥嵘,捍卫村上的运气和荣誉,接回天灯。

    一旁的刘道清不以为然,哼一声,咕噜一句:完全是吃饱了撑的!说完就跟随村里的电工挨家挨户去检查线路了。道清是他依辈分取的学名,小名叫细难得,父亲花甲之年养下他,他自小懂事,帮衬老父亲干活,也爱学技术,很小就跟着电工免费打下手,扶梯子递钳子之类。他天生两条长腿,在梯子下做帮手最受电工欢迎。

    夜色中,几个人联手帮衬着牵扯天灯,放平、稳住,点着火把芯,看着大号箩筐一般的天灯摇摇晃晃地升起,升高,然后跟随风向在空中摇移。晒谷场的孩子们,一边嗷嗷兴奋叫着,一边预判天灯的飞行方向,提前启动,追赶迎接。几个老者,站在晒谷场上,环顾周围村庄隐约可见的灯火,感觉这灯火也都是看热闹的羡慕眼神。

    冬日的夜空,寒星点点,瑟缩闪光,像是从广寒宫往下俯瞰,看着这只透亮的天灯,承载了乡村孩子们几多忙碌,几多欢乐。

    天灯一般不可能飞得太高太远,火把芯的油烧干,火把芯的火会变小,天灯自然会徐徐降落。于是,留守在晒谷场的人,会根据夜空中天灯的飞行方向和越来越小的形体,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出天灯的路线:过了畈李?接近金炉……差不多到郭桐了哇,不晓得谁的腿快得能赶上天灯的速度啊。

    这一次刘会胜提供火把芯的天灯,据晒谷场上人预判,一定能飞到石任淑村。该村离我们村有20里地,看来很难追上了。如果落地的那边无人接灯,灯会坠地自燃;如果外村有人发现,并及时接住,天灯就属于他们。我们这边晒谷场上的人,只得望天灯兴叹。

    不想次日早晨,一个喜人的消息在小伙伴们耳畔传递,天灯接回来了!是在过了石任淑村的李贵山村接到的。谁?“细难得”!长途奔袭、两腿泥水的“细难得”,大名刘道清!

    一时,刘道清成了全村小伙伴们心目中的英雄。于是,夜幕降临,这只天灯会承载着全村孩子的欢乐,再度升腾,再度远行,续写新的接天灯的故事。

    一只村庄上空的天灯,留给了乡村孩子们太多的欢乐时光和美妙记忆。我离开故乡40多年了,原来父母在世时,我回乡过年,夜晚抬头望星空,似乎是在寻找那只远逝的天灯。当父母也随天灯远行了,我就不再回故乡过年,反而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远离故乡、流落他乡的断线风筝。但只要在心里遥望故乡,就一定能看到故乡上空,那只徐徐升空、从容飘飞的天灯。

    这许多年间,每逢过年时节,我一定要从异地给故乡的刘道清打个电话,让他帮忙检查我家老屋的电线和灯,并在黄昏和晨曦之间,用拉绳开关,拉亮我家的灯。让我家的灯汇聚在家乡的通明灯火中,形成壮观的兴旺和光明。他总是一口答应,说,放心,我现在是村里的电工,这是我的工作;即便不是电工,我也会去帮你拉亮灯的。他的话,让我感觉到自己的根与故乡仍紧紧相连。

    可惜的是,前几年,道清突然患急症,年纪轻轻就走了。全村人都哭泣,仰天叹息。这个从小懂事的细难得,这个从遥远的李贵山接回天灯的长腿电工,给全村守护光明的勤快人也远行了。我想,如果真有灵魂,他在天上,也一定如天灯一样深情地俯视他的家乡,深情地俯瞰故乡的父老乡亲。

    如今,由于天灯有可能引发火灾,乡规乡约已经明令禁止燃放了。这样一来,乡村的孩子们也就失去了体验父辈孩童时代乐趣的机会。也好,时代在发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今年的疫情防控,让不少出门在外的务工者不便返乡,要就地过年。这又有何妨呢?游子们,当然会“吾心安处即为家”,你看,故乡在久久地祝福她天南地北的游子平安呢,记忆深处的那只天灯,也久久在各自心灵的天穹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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