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祖屋,腊味是切近的烟火;离开老宅,腊味就是诗和远方。一餐餐、一碗碗、一筷筷,落入肚皮,从胃暖到心,化作血肉、骨骼和勇气,支撑着我们,大口吞下生活的苦辣辛酸,大步向前。
■ 兰馨
旧历年的尾巴尖儿,社畜们摸鱼的摸鱼,捱辰光的捱辰光,身子在工位,脑子却潜入手机,盯着火车头、海豚、骆驼、猪头的APP图标,在它们之间反复横跳。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窗外的声音,比妈妈那把嗓子还要熟悉。不用看,0.5秒内,画面就脑补完整——兢兢业业的四个轮子,吃力扛起鼓鼓囊囊的箱体,一圈圈滚过平路,哧溜掉坑,骨碌爬起,一点点挪近远方的家。
这动静,人还哪里坐得住!
好在,理智的缰绳,紧紧勒住了溃逃的意志。可是,下一秒,老乡群抛出的一张照片,又把我整破防了。
只见远山如黛,近水含烟,阡陌纵横,一抹抹青绿涂满田埂间——经冬的草憨头憨脑,不比春季盎然,倒不失野趣。青砖灰瓦的乡间大屋朴实敦厚,顶着敞亮开阔的天台,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云彩,吹口气就能搅散炊烟。
这些美则美矣,可惜都不是主角。闪亮的C位,必须且只属于腊味——
竹竿们一根根依次排开,占领了整个天台。它们被老茧磨得锃亮的身躯上,缀满了各种鸡鸭鱼肉“流苏”,个个红润润,油汪汪,硬实实,沉甸甸,美滋滋……好家伙,这肉林方阵,要多硬货有多硬货,要多豪横有多豪横。
这哪里是故土风物,分明是归乡的号角嘛!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要回家,飞奔,冲向腊味们的怀抱。说什么“年关将至”,鸡都腊好了,还不过年吗?腊味短暂的一生,明明就是为年而生的呀!
每年寒风起,脐满膏肥的螃蟹退了场,“食腊味”正当季。入了冬,天冷下来,手脚瑟缩,心脏蜷作一团,胃口倒嗷嗷醒了。碳水炸弹、脂肪鱼雷、糖分火箭,所有爆棚的热量,罪恶的幸福,统统来吧!
跟胃一起萌动的,还有中国人刻进DNA里的腊味情结。
眼瞅着家家户户的墙头阳台,都“长”出了一排排涂满作料的鸡鸭鱼肉,老妈也动手了。
不过,她懒散又佛系,不求最好,只求“人有我有”,低配版简陋是简陋,也能将就。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抹上盐,酱油里泡会儿,穿上棉线,露台上那么一挂,完事儿。剩下的,等风来,靠日晒,躲雨淋,赶绿头苍蝇,防馋嘴野猫。一晃眼,十天半个月过去,油滴掉三四成,肉紧实不少,色泽黑红。得,大功告成了!
这……也太将就了吧!如此缺乏技术含量,我真心看不上。直到有一天,偶然翻《随园食单》,扫过一个条目,叫“尹文端公家风肉”。
这个尹老爷家炮制风肉颇有秘诀,“杀猪一口,斩成八块,每块炒盐四钱,细细揉擦,使之无微不到。然后高挂有风无日处。”
拢共两句话,还得刨掉小半句废话,干货就不剩啥了。真心简单粗暴,却好吃到列为贡品,大吃货袁枚流着口水,把它记录在册。原来,“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舌尖上的中国》诚不欺我!照此说来,老妈绝对是“大隐隐于市”了。
不过,“饭菜总是别人家的香”,我喜欢溜出去,四处串门,偷师,但不学艺,就是看个热闹。老妈嫌弃得很,老批评我“蚂蟥听不得水响,哪里有动静就钻哪里。”
一来二去,好多同学都晓得了,这个人爱掺和,哪哪都有她。每年快到春节,杀年猪是各村各寨的“保留节目”,同学中谁家要有这戏码,都捎上我,然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往乡下。
年猪都是家中提前几个月慢慢养肥的,自产自销。又或者约好三四户人家,集体买一头,每户分得一个大猪腿,叫分猪爪。年猪膘肥体壮,两三百斤,一家人吃上好几天,也消灭不完,怎么办?别慌,锁住美味,老祖先有高招儿:挂起来,腊起来,留起来。
腊味主理人不拘小媳妇,或是壮汉,都是差不多同一套流程:首先,端起菜刀,虔诚细心地磨得雪亮。然后,把嫩红Q弹的猪肉搁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剖开成一条条细长的肉片。紧接着,将食盐、茴香、八角粉、桂皮粉等佐料按一定比例配制,混合均匀,撒一层在肉片上。下一步,也是最考验功力的程序——用力搓揉,充分摩擦,好让浓烈张扬的佐料慢慢渗入安静沉默的肉里,融为一体。
待到二者难舍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该给肉片找个家了。取出一个干净的瓦缸或瓷盆,让它们进去躺平,一层层叠作小宝塔。封好盖子,重物压实,放在阴凉处。到了这一步,我们能操控的部分已经完结,剩下的,交给老天爷。
大约一个星期后,“盲盒”揭晓。开缸,取出肉片,哇,饱含汁水,面目一新。肉片们跳进开水里洗个澡,烫几分钟,洗掉盐分,穿上篾条,悬挂在一条长长的足够坚固的竹竿上。竹竿两端的支柱也有玄机,缠上一圈尖刺,这是防猫狗偷吃的“秘密武器”。不怪它们贪嘴,天寒地冻的,谁不馋,谁不想过个肥年?
竹竿上的“钉子户”也不只猪肉,鸡鸭鱼虾们都是常客。腊味大省湖南更加硬核,猪肠、鸽子、大鹅、王八应有尽有,大到鳄鱼,小到耗子,也不知道进货渠道合不合法。“万物皆可腊”,就问你野不野,怕不怕?
大大小小的食材们被麻绳一把薅住了脖子,不能再活蹦乱跳,只好乖乖待着,接受暖阳的炙烤、冷风的检阅、柴火的熏燎。一个个懒洋洋、摊开开、晃悠悠,睡着了。有益菌悄悄滋长,渗透到每一寸肌理,不动声色地催化脂肪和蛋白质,一场脱胎换骨的升华正在暗处发生。
时间这个魔术师,手法高妙。半个月之后,当肉质透亮悦目,色泽红润如蜡,手摸细腻柔滑,闻之香味绕鼻,这一切都在宣告,收获季已开启。鲜腴丰肥的食材们瘦身成功,终于对得起名字里的“腊”。
除夕夜,家人围坐,灯火可亲,腊味迎来整个生涯的高光时刻。年夜饭要是没有它们,还叫过年吗?
煮饭前,割下一小块腊肉,温水洗净,切成薄片,洒些姜丝、葱叶、豆豉,装在碗里,上笼屉蒸。20分钟后掀开锅盖,嗬,扑面那个香,能摔你一跟头。“一家蒸肉百家香”,真不是盖的。
端上桌,满坑满谷的硬菜比拼,腊肉自成一派。肥的晶莹剔透,瘦的黄里透红,夹一小片细嚼慢咽,肥不腻口,瘦不塞牙,咸淡相宜,余味悠长。沉沉醇醇的幸福久久回旋于齿颊间,让你吃了还想,舍不得停箸。
出道即巅峰,亮相便成仁。腊肉完成了它的使命。待到来年春节,新的同类再次登场,记取当时的团圆心事,言笑晏晏,吉光片语。
腊味不只是食物,它是家,是年,是乡情。待在祖屋,腊味是切近的烟火;离开老宅,腊味就是诗和远方。一餐餐、一碗碗、一筷筷,落入肚皮,从胃暖到心,化作血肉、骨骼和勇气,支撑着我们,大口吞下生活的苦辣辛酸,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