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发灰的余光会侵占五光十色的主视野逐渐成为眼中世界的主体,但这好像确实正在发生。
■ 张九曼
小区中央有一个被称作“大圆盘”的地方,曾是我童年的乐园。那个小小的直径不超过30米的广场,周围围了一圈有膝盖高的宽约30厘米的檐子,幼儿园的小孩在圆盘中央跳绳,家长们打着蒲扇坐在树荫唠着家长里短,小学生在扔飞盘或滑旱冰。我在这里做过很多事情,包括但不限于用树枝抽打檐子,把梧桐树圆形的果实用鞋碾碎成棕色的絮状物,拔出麦冬草深紫色的花茎当作小甘蔗,还有在檐子上走……
大圆盘的檐子有几个豁口供人们进出,每个豁口宽仅一米左右,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近乎雅鲁藏布峡谷横在面前,每次跃起都抱了必死之心,看着对面坚硬的直角边缘不知道怎么就跳过去了。可现在,这里曾经种满月季的绿化带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人工草坪,其他地方的土地干净得像水泥,那片我曾经捡到过奄奄一息的麻雀的麦冬草不见了,那团秋天会结橙红色硬果子的每次进出必定会让腿流血的带刺灌木也不见了,那排有我两倍高的美人蕉也不见了。
整个小区更是我们冲锋陷阵、探险决斗的围场。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方不超过15度的无聊的小土坡,曾经如同某种高峻的苏格兰丘陵隔绝我的视野。如今平庸得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且被灌木切得七零八落的那片草地,曾经是白茫茫的打雪仗的雪场。大圆盘的后面是小区里的幼儿园和健身器材区域,之间曾经有一片绒球一样的开满橙黄色花的灌木,由于枝条过于茂密捉迷藏的时候甚至无法躲进去。还曾有一片桃林曾经会结出光滑的红粉色的小浆果,曾几何时,我甚至可以爬上那嶙峋的树枝上以避免踩进满地泥泞之中。那时,健身器材还是超高饱和度的黄蓝配色,有一行低矮的单杠,我和伙伴会一人坐一条杠,把三个杠占满,指着天上闪着红点的地方说是飞碟。幼儿园的围栏孱弱而可笑得像是摆设,当时我们却像攻城一样艰难地爬上去探秘,仅仅因为晚上看到幼儿园的窗户泛出紫外线似的诡异的光。等等,现在好像依然泛出诡异的光?不过已经知道答案了。
2号楼附近是我曾最喜欢的一片区域,那里被住户私自违法占有盖了小卖部并且种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植物。我们的秘密基地是2号楼地下室封锁的出口的屋顶上方,那里常常被大人们放置装修的垃圾和割除的杂草。从艰难地被别人拉上去,到自己轻轻一撑边缘就能跃上去,基地周围的薄荷总是在野蛮生长,疯狂舔舐着从高大灌木,李子树和楼宇间漏下来的阳光,又被我们摘掉嚼了吃。不远处有存放杂物的垃圾堆,收破烂的把自己所得用一个破包放在一个角落,那里有我们最常搜刮的物资,铁罐、叉子、剪刀之类的东西就成了我们的开荒圣器。我曾最爱1号楼的紫藤,2号楼的薄荷和6号楼的牡丹,并辣手摧花。
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四处黑洞洞的,冷风从稀疏的树枝间灌进来,灌木杂乱成一团,曾经是秘密基地的屋顶低矮得要命,曾经种满月季和桃树的地方空荡荡的,满眼细细的不值一提的阴影和杂草。那个小卖部也作为违章建筑被拆掉了,露出了苍白的墙体。
还有那条弯成U型的紫藤条,一直是我的秋千;还有那些春天飞舞的毛絮,动不动就沾满了手里的冰棍;还有停车场旁的参天柏树,“广袤”草坪中间的杏树,会结出毛桃的桃树,一草一木的故事都随着绿化格局的改变虚化成了拍坏的照片,在回收站积满尘灰,甚至不在我小学的作文中出现,而是成为某种仓促而无力的留白,蚕食掉那些剩下的人和事。
很难想象,朦胧发灰的余光会侵占五光十色的主视野逐渐成为眼中世界的主体,但这好像确实正在发生。
哪怕是在黑漆漆的冬天的晚上,她也会和我一起去小卖部买几包QQ糖,然后把所有口味混到一包里抽盲盒吃。在昏黄的路灯下,他会骑着一个破自行车,我一边走着路,一边聊着当时热播现在已被下架的动画,再笑着碾碎几个臭气熏天的银杏。她叫刘一,他叫李二。还有一个人好像叫加加,一个黑瘦的比我大两岁的女孩。还有一个男孩,脸又圆又红像熟透的柿子,曾经是我多年的仇敌,但不记得为什么是仇敌了……
去年,偶然看到李二作为优秀学员登上某所学校宣传帖的照片,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小时候“骑车的小胖子”的形象,但照片里的人像一个细脚的圆规上安了一个晃荡着的灯笼果,神情像AI机器人,瘦骨嶙峋的高个子莫名给我一种惊悚的陌生。要不是他一旁的家长还和我印象中一样,我都不敢确认。
一切都变了。只有回忆还是美好的,那并非是心理上自动为过去加上一层令色彩更明丽、令人物更鲜活、令经历更加热血澎湃的滤镜,而是过去本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