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林
从小到大,一直活在妈妈密集的唠叨里:不准看课外书,别和同学吵架,早恋有害,放学马上回家,睡懒觉伤胃,待人要大方,在外别怂,工作得刻苦,充电要积极……
20几年的持续轰炸,效果清奇——我的耳朵磨出了厚茧,脑后反骨突起,一说就毛,一点就炸,俨然斗鸡。
好在,前年分公司搬到省城,把我俩都救了。
挣脱束缚真好,像风一样自由。
但代价也昂贵。新冠疫情暴发的第二年,我独自拖着行李箱,迈进医院的门槛儿,亲口尝一尝孤独的顶级滋味——第十级,一个人做手术。
入院前,我给妈妈打电话,谎称封闭学习一周,手机要上交,不能联系家人。
麻药劲儿过去,我睁开眼。病房四壁苍白,自己躺在床上,尿管、污血管、氧气管插满身体各处,该切的切掉了,该缝的缝好了,该包的包严了。剩下的,只能交给机体的自愈力了。
疼痛稍退,我勉强打起精神,歪坐着,手撑住桌子,叼着吸管慢慢啜食稀饭。
“口”字型的病房大楼,这头正与另一头遥遥相望。每口窗子的背后,藏着两张病床。“唉,每个窗子后边,都牵动着两个家。”我叹了口气。
“何止两个!我们一张病床,就关系到6个家了……”隔壁床的陪护大姐纠正我。
隔壁床是位86岁的孀居老太太,生了8个子女,只活了三儿三女,陪护的是二女儿。老太太腹内肿瘤恶化,火急火燎地来省城求诊。医生一看,两个肾薄成了纸片,必须切掉一个。术后在ICU待了两天,老太太闹着要走,转回了普通病房。遭此劫难,老人家瘦得吓人,只剩一把嶙峋的老骨头,动弹不得。那几天,陪护大姐就没合过眼。24小时心电监护,打吊瓶输营养液、消炎药、肠胃药、血液,吸氧,鼻饲,做雾化,折腾一圈下来,往往要到凌晨两三点钟,而5点刚过,护士又要来采血了。天天如此。
担心肌肉萎缩,大姐一刻不停地给老太太按摩胳膊、腿……日常照料很累,但情绪劳动更辛苦。
老太太不堪病痛折磨,又心疼钱,思想包袱很重,经常半夜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大姐好容易才和衣躺下,打个盹儿,就被惊醒了。可她不躁不恼,给妈妈擦眼泪,耐心地开导、劝说,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一遍遍地讲,像个不会累的复读机。好几次,我都睡醒一觉了,还看见她在给妈妈揉腿。
就因为躺在病床上的是妈妈,再难再委屈,大姐没半句怨言。儿女侍奉父母,任劳任怨容易,和颜悦色最难。何况久病床前!
其他儿女被挡在大门外,但孝心一点没打折。
老太太此前在私立医院住了10天,每天按万计算,一共花了8万块。而后,小女儿一家护送妈妈来省城,两个女儿自新疆赶来,仨儿子也没缺席。
光这一大家子人,每天吃喝住行就是一笔大数目,再加上昂贵的医药费、术后护理,这个窟窿深不见底。可大家没有二话,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没为“谁出多了,谁出少了”红过脸。
有一天,护士推着小药车进门,说账上没钱了,好多药都开不出来了,催大姐赶紧添上。大姐办完回来,不敢让老太太看见,偷偷冲我比划了三个指头。我马上读懂了,又交了3万块,不知道能扛几天。“妈,您不用担心钱。”大姐拍着老太太的胳膊,扭脸望向我,说道:“当初爸爸得了病没钱治,这回一定要把妈妈治好!我老公说了,妈妈一个人能养活6个孩子,咱们6个孩子,还治不好一个妈吗?”
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妈妈听的。我偷偷瞄了一眼,老太太和我一样眼睛湿了。
我突然想妈妈了,却不敢给她打电话,怕声音泄露了病情。
闲来无事,我看韩剧《请回答1988》打发时间。双门洞4个妈妈中,“豹子女士”罗美兰最强大、最能扛事儿。大儿子金正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定期更换起搏器。医生一再保证,这不过是个小手术。她很淡定,还嫌弃正峰爸小题大做,其实躲病房外面,呜呜哭花了脸。
手术结束后,她才哭着对儿子说:“很抱歉,妈妈没能给你健康的身体。”
这一刻,我也哭成了泪人。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孩子的苦痛,无论过了多久,在妈妈那里,都不可能云淡风轻。
妈妈总是愧疚,从前家境贫寒,没有母乳,没有奶粉,没有鸡蛋,不能给我们好的体质,亏欠太多。妹妹3岁时,翻到一本画报,上面有个娃娃在吃鸡蛋。她馋得不行,也吵着要。那年头,哪有闲钱呢?妈妈只好骗她,“那是咸蛋,不好吃”。
打那以后,妹妹只要翻到那一页,都指着娃娃咯咯笑,一脸的嫌弃:“咦,咸蛋,难吃!”每一次,妈妈都背过身去,默默地流泪。30多年过去了,妈妈辛酸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这根刺,深深地长在了肉里。一碰,就疼得要命。
我这次病因,是先天不足。对医生而言,“先天”或“后天”只是医学溯源,但在一个妈妈的世界,却是自己的“原罪”。她不会心疼自己苦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女儿,只会痛恨自己给孩子的不够多,不够好。这就是妈妈。
我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封印在心里。我不要我的妈妈,像“豹子女士”一样,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我想让她,一直活在岁月静好里,不被人间的风雨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