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舞会，绽放在重庆华蓥山脉里的一个偏僻小镇上。那个小镇，是更深更荒凉的山脉褶皱里，那些流动着的、辛劳的勘探小队里的青年们心目中闪闪发亮的“机关”。

    ■　李咏瑾

    我很小就惋惜“曲终人散”。

    非常奇怪的感受，说起来，小孩子怎么就能明白那种刹那间的寂寥呢？仿佛万事万物收梢之际的、浓得化不开的寂寥……想了想，一切也许都是来源于幼时的那些年每逢星期六的夜晚，我家附近的职工文化广场上，总会举行一场场简陋的、然而色彩异常鲜明的露天舞会。

    露天舞会，绽放在重庆华蓥山脉里的一个偏僻小镇上。不，说那里是一个小镇都稍显夸张，说到底，那里不过是当年我们的地质勘探大队常驻乡间的一处小小基地。整个基地本来只是旷野里一大块摇曳着野生牡丹和紫色苜蓿草的荒地，人站在其中大喊一声，四面八方都有回音提醒你这是什么地方。

    因为“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里很快建起了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有一处露天的仓库，兼存设备及停放车辆，还有几簇挤挤擦擦挨在一块的小平房——严整地区分为单身宿舍和家属区，后者只有拖家带口的已婚职工才有资格入住。

    陆续通了电，有了气，那里便成为山间了不起的工业奇迹。附近的乡民依偎着基地，挨挨挤挤着这里的灯光与灶火，相继开起了店铺，然后兴起了集市，于是小镇便渐渐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小镇”，成了更深更荒凉的山脉褶皱里，那些流动着的、辛劳的勘探小队里的青年们心目中闪闪发亮的“机关”。那是大家每个月赶着机会下山来取文件、领工资、寄家书、收报纸……或是等情书时，都要整洁地换上一身新衣，在车上颠簸一天才能抵达的“大地方”。

    读者朋友们，阅读文章时，你们要留意作者埋的伏笔，比如说你们现在阅读我这篇文章，就要明白重点其实在微妙的“等情书”上。是呀，荒野里的青年，情感世界和四周长满蒿子草的野地一样荒芜，而露天舞会是绽放在这种种“荒芜”之间的神来之笔，是工会切实关心在深山里辛苦劳作的大龄青年们的良苦用心——舞会在每个星期六的夜晚举行，每个勘探小队都有两个宝贵的名额，队长、指导员们和队里一群老少光棍们大眼瞪小眼，权衡再三，就好像打开手中珍贵的手绢包一样，最后小心翼翼地摸出两块糖——不对，是两个名额，分配给队里急需脱单的“老大难”，或者那些体面的、美好的、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在大山里蹉跎青春的年轻人。

    分配得稍有不慎，糖粒撒落一地，就会引起队伍里大大小小的不满。而那些获得名额的幸运儿们，多半已被队友们敲了一顿饭或者半包烟，然后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魂不守舍，在心里默默倒计时着，并且为自己出席舞会的行头开始发愁。

    露天舞会开场前那几个小时最是扣人心弦！

    进入倒计时了！还有最后一两个小时！美女马上就要款款出现了！如我一般的小屁孩们端着饭碗、伸长了脖子，一窝蜂地挤在门口心欠欠眼巴巴地开始等美女。

    所谓美女，就是参加舞会的机关女青年——机关活路稍微轻便，所以留守机关的女性偏多，而与之相对的，适龄男青年们统统在山里艰辛的勘探队上。这样的婚姻，让他们几乎过着牛郎织女一般的生活。大家仿佛都活成了一种候鸟，雌鸟苦苦地守在故乡的旧巢，雄鸟要隔很久才扑闪着翅膀，从很远的地方衔着食物飞回来一次，看看妻子，看看孩子，再带着满心牵挂返回队上。但除此之外，人们并没有更多的选择。渴望爱情的慰藉、渴望家庭的依偎，是人类永恒的本性。所以每次舞会之前，心心念念期盼的不止荒郊野外的男青年们，机关的姑娘们也脸红红、头碰头地聚在一起议论着、调笑着、打趣着、期待着，表面上似乎谁都不在乎，可舞会前夜，女子宿舍区前面晾衣服的铁丝上，突然像被画家唰唰画了好多笔五颜六色，那是姑娘们把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漂亮衣服拿出来抖抖伸展、重新过一遍水，用今天的相亲术语来说，这无异于准备“战袍”。

    然后舞会当天，哪怕平时最男性化的“铁姑娘们”，都开始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接下来新衣服一穿、高跟鞋一蹬，再抹上那个年代最时髦的花露水，走路一阵香风翩然飞过，美女登场了！小孩子们都眯起眼睛、使劲地呼吸这空气中陌生而又神秘莫测的香气。

    若干年后，我去植物园参观，时值春天，满园的花朵摇曳招展，我突然闻到了一种极为熟悉、似曾相识的雌性荷尔蒙气息蓬勃而来。看，这是连一朵桃花都触类旁通的爱情。

    那时，还没有选美大赛可看，我们家里还没有电视机，但小孩子对看美人有着天生的热衷。整个单位都是熟人，机关规矩尤其严谨，美女经过，男人们不敢吹的口哨，我们小孩子全替他们吹了，还吹得又响亮又聒噪，甚至还有调皮孩子扯着嗓门唱起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然后，“蹦擦擦”的舞曲也欢快地响了起来：“你从那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而露天舞会的入口处，那些早就被解放牌大卡车送上来的男青年们好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别说吹口哨了，此刻，他们愣愣地站在那里，只有那一双双在荒芜之后看尽了荒芜的眼睛，一片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