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我想念海南了,想念林中种菜的老友了,感觉凭此手杖,我就能实现撑杆跳运动员的壮举,一撑之下梦回海南。
■ 刘放
在海南的日子里,有许多的美好风景和人事值得一记,其中,有一根手杖。
手杖是从几个老朋友的林中菜地得来的。他们都比我年长,在海南的这个农场也待的时间比我长,已有七八年之久。他们退休后于此地购房,与老伴从北方一起来过冬。由于买菜不便,加上他们有大把闲暇时间,就在驻地附近种上了品种众多的各类蔬菜,既满足餐桌上的需要,又锻炼了筋骨。
我初来乍到,对他们闲不住的干劲,还有他们漂亮的菜园子,都钦佩不已,每天晨起散步,就到菜地观赏风景。观赏菜与它们主人的风景。与这些叔叔老哥辈一来二往就熟悉起来,谈得来,也就成了缘分缔结的朋友。
我进这个林中菜园时总是手握一根竹竿,一来当拐杖用,二来像盲人走路一般敲打地皮。我敲打地皮并非探地面虚实,是为了打草惊蛇。海南天气炎热,四季如夏,林中草丛有蛇。我在林中小道亲眼看见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在我一身鸡皮疙瘩之际,它优雅地伏地吐着红信子,小而发亮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扭头摆尾消失在路边草丛。
至于四脚蛇,那就更多了,也许是壁虎或变色龙一类的,有着花花绿绿的颜色,形同迷彩服,与周围的草木颜色很近。虽说这种四脚蛇不咬人,但人走近它的身边,一点都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它会突然嗖地往草丛中一钻,吓人一跳。我往往都是以竹手杖敲地数声,既是吓唬它,也表示对它不讲武德吓人的抗议。当地海南人告诉我,人怕蛇,蛇也怕人。遇到蛇,你不主动攻击它,一般它也不会攻击你,你说一句“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彼此相安无事。这之中,手中有了一根竹竿,比较方便达成人蛇的默契,竹竿击地,彼此提前相让。
种菜朋友老郑告诉我,手中有根手杖,还能达成攻蛇之心不可有,防蛇之心不可无的目的。当地人称之为“过山风”的蛇,体型大,性情猛,还有剧毒,有主动攻击人畜的习性。如果遭到这种蛇攻击,就用手中的棍棒对准它昂起的头颈猛力击打,一棍之下蛇就会落败逃遁。
我知道,我这里将手杖说成了对付蛇的武器,以偏概全了。手杖其实是很古雅的物件,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杜子美面对孩童抢他屋顶被风吹散的茅草无奈,“归来倚杖自叹息”;苏东坡途中遇雨而“竹杖芒鞋轻胜马”,足见这个手杖的功能更多的是支撑自己抗拒风雨。苏州人很好玩,老人们都叫手杖为“斯迪格”,我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手杖的一个英语单词读音,英译过来。西方人对手杖似乎比我们更加看重和倚重,他们称其为文明棍,即有此棍在手,就平添了几分文明,与领口实用价值不大但实际价值不小的领带有得一比。不太遥远的记忆中,我们胸口口袋标插的钢笔和鼻子上架起的眼镜,也是文明、学问和风雅的标志。这样就让我们看懂了喜剧大师卓别林标配的道具,为何除了礼帽大皮鞋,还有一根手杖。也让我们想起希腊悲剧中那个著名的斯芬克斯谜题:什么东西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所谓的第三条腿就是年届晚景中人那一根手杖。
对手杖的喜爱,我感觉古今中外英雄所见略同。我有一个教孩子书法的黑龙江朋友,他教得很好,而且很有想法。人道一笔好字是人的第二张面孔,他说一笔字还是人的第三条腿,即手杖。年少年轻时拥有,不显山露水,却如影随形紧跟自己,就成艺不压身的身怀功夫者;特殊时刻需要了,就会发挥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所谓“第三只眼”,隐藏在眉宇间,完全是上天眷顾,属天分;而这个“第三条腿”,有一大半要后天努力才能依附于己,让自己成为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侠客,陪伴自己仗剑走天涯。特殊场合,一笔好字笔走龙蛇,艳惊四座,让哗众取宠者噤若寒蝉,此时无声胜有声,独夺头彩,像滕王阁上的少年王勃!这种高度褒扬祖宗传承国粹的认知,可谓精辟!
我所得的手杖,主要是记录和承载了一份友谊。老郑他们整理树木,发现砍削下来树枝中有一根7字形棍,挑出后剥皮打磨,立马成了亮丽脱俗的手杖。尤其是手握部分,这个木工爱好者从网上购买工具,一番打磨,居然形同隶书之长横,蚕头燕尾,一握之下舒适,形同老友握手。老郑对我说,业余爱好做成的小玩意,比不上专业水准,万望莫嫌弃。我说,专业水准难免功利,业余爱好方可独出机杼。专业人员制作过程看见的是钱财,爱好者体会的是高兴。专业者不会慷慨送我作品,我买海南纪念品,也不会想到选手杖。
告别海南回苏州,这根手杖自然同坐飞机跟我回来听寒山钟声。夜半醒来,我摩挲它,似乎能闻到它身上凝结的海南特有的气息,能隐约听见海风摇树和海风吹浪。而这,恰恰是钱物交易很难达到的境界。
我在想,哪天我想念海南了,想念林中种菜的老友了,感觉凭此手杖,我就能实现撑杆跳运动员的壮举,一撑之下梦回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