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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美·什刹海

咸蛋香里说“芳华”


    区区一颗咸蛋,缘何让祖父如此刻骨铭心?思来想去,我算是明白了,它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劳动之乐,它是一家人相濡以沫的天伦之乐,它更是一段沉痛却又温暖的“芳华”记忆。

    ■ 申功晶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在吃到父亲亲手腌制的咸蛋之前,我一直以为,天底下最好吃的咸蛋被封印在汪曾祺的文字里。

    家乡一入了夏,素有“挂蛋”习俗,也有端午节吃粽子与咸鸭蛋的习俗。记得儿时,立夏之前,家里的女人们早早就用五色丝线打好了络子,一大清早,挑上一个煮熟的咸鸭蛋,装络子里,挂在自家孩子的胸前,寓意小孩不“疰夏”。并嘱咐道:等什么时候肚子饿了,就自己剥了壳吃。

    可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玩法,他们拿着各自的鸭蛋,玩“对对碰”。年长我三岁的堂兄,自幼生性狡黠,用他的“实心头”撞击我的“空心头”,一碰就碎。输家的蛋敲开分着吃,而赢家的蛋则继续留着“战斗”,直至“壮烈牺牲”。

    彼时的咸鸭蛋,都是嬢嬢婶婶们从菜市场买来的,并不是正宗的高邮鸭蛋。直至我参加工作后,一个高邮籍同事,从老家带来一大盒特产咸蛋分给我们,我才是生平第一次尝到高邮咸蛋的滋味,果不其然,如汪先生所述:“一筷子戳下去,直冒黄油,吃在嘴里也是沙沙的。”一颗翻沙流油的咸蛋,配上一碗顺滑稠糯的白粥,想一下也馋哭了。美中不足的是,高邮蛋偏咸,不适白嘴吃。

    前两年,每到端午节前一个半月,父亲就开始着手腌制鸭蛋。他先去菜市场买生鸭蛋,挑选椭圆、光滑、品相上好的麻鸭蛋。鸭蛋壳有青、白之分,生青壳蛋的鸭多为放养,自行觅食,吃的是湖里的螺蛳、鱼虾等活物,故营养价值更高。生鲜鸭蛋一个个刷洗干净后,进入下一道工序——腌渍。“贪图省事可以用盐水腌渍,但不如黄泥腌制得香。”父亲说,他去附近湖畔挖了点黄泥带回家,用花椒、食盐等佐料熬一锅汤水,将黄泥融开,和成黏稠的盐泥。再将鸭蛋放白酒里滚一遍,裹上盐泥,再逐个放入瓦罐内,将坛口封严。等到了端午节,就可以开吃了。父亲腌制的咸蛋,咸淡适中,蛋黄也是稠稠的呈溏心状,且空口吃,一点儿都不咸。窃以为,较之汪先生笔下的高邮咸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很惊讶,没想到父亲还有这么一手。

    很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经拖儿带女,被下放到江苏北部一个贫穷乡村接受“改造”。住的是泥墙草顶的简易茅棚,吃的是清汤寡水的粗茶淡饭,过惯了精致生活的老少爷们儿哪里吃过这等苦头。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为了改善一下伙食,给儿女们开开胃、解解馋,祖父想出一个主意,他挎上空竹篮,挨门挨户向当地村民收购新鲜鸭蛋。

    “申大爷,收蛋来啦!”每次看到祖父走近自家门口,村民们就争先恐后地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积攒下来的鸭蛋拿出来,换取一点额外的收入贴补家用。

    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父居然“亲自动手,丰衣足食”,一个一个腌制起了鸭蛋。父亲说,祖父的咸蛋腌得刚好,蛋黄红沙流油,蛋白滑如凝脂,咸得点到即止,鲜得欲罢不能,就着一碗熬得稠稠的白粥,这大概是一家子在农村最奢侈幸福的事情了。咸蛋易保存不变质,可以从初夏吃到严冬。

    祖父一边变着花样翻着花样用咸蛋做“朱砂”豆腐、蛋黄焗南瓜……一边又敦促他们背诵《古文观止》和英语单词。所幸,高考恢复后,他的一儿一女,不负厚望,一个考上复旦大学,一个被上海交大录取。

    近年来,每逢夏日,父亲对咸鸭蛋的嗜好几乎到“宁可一日无饭,不可一日无蛋”的疯狂程度。我猜,这是他越发思念祖父的缘故。他经常回忆起祖父生前的点点滴滴,比如,祖父生前喜好拉二胡、听昆曲、吟诗作赋、舞文弄墨,即便对吃,也颇有一番讲究和见解,比如,在苏北时,父亲淘气,去河边抓了几只蟛蜞,祖父见了,别出心裁地将咸蛋黄涂抹在蟹壳、蟹脚上,这种做法,竟能吃出蟹黄的味道。“咸蛋黄焗蟹脚”即江南名菜之一。

    毋庸置疑,祖父在最得意和最艰涩的年代,都是从容淡定的,他身体力行“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是一种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须臾间,我联想到一位优雅极致的老太太——郑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她以莫须有的“英国间谍”罪名被关进看守所。她是一个天生的贵族,面对“简陋又肮脏”的牢房,也没有放弃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而是亲自动手“用饭粒当糨糊,把手纸贴在床边的墙面上,以防睡觉的时候灰尘掉落下来;用针线把两块毛巾缝起来,给水泥马桶做了一个垫子;裁了一块手帕做成助眠眼罩……”

    郑念说:“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气馁。你一定要有一个希望,并且有信心、乐观,朝着那个希望走。”

    苦难来自外界,但坚强却是骨子里的。它是一种长在血脉中的风骨与傲气,关乎一个人的尊严、坚强和拼搏。就算命运让他们失去了名利财富做背景,他们依然可以靠这些内在的东西,重新改写命运,赢回尊重。

    这也是祖父经常教导子女的,“家可以破碎,家族精神不可以灭”。饶是如此,他的子孙们才能如此鹤立鸡群。

    我的父亲曾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对咸蛋,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区区一颗咸蛋,缘何让他如此刻骨铭心。思来想去,我算是明白了,它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劳动之乐,它是一家人相濡以沫的天伦之乐,它更是一段沉痛却又温暖的“芳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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