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端阳旧忆


    仿佛一夜之间,这条母亲河就由翠玉染成了黄翡——“龙船水”已大功告成,剩下的时间,就交给“扒龙船”办专场了。

    ■ 许长安

    “哗啦啦啦落雨大,哗啦啦啦水浸街,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讲白话的娃娃,都心照不宣一个秘密:每当这首童谣飞遍大街小巷,角角落落的季节,“龙船水”就无声无息地涨起来了。

    进了岭南地界,雨讯的影子,总贴着端阳节的脚边溜达,有时赶前一步,有时落后一脚。总之,霸占了5月下旬至6月中旬这20来天的预报栏,风球高挂,水汽氤氲,结满雨珠。

    山间污浊的溪涧飞流而下,汇成横冲直撞的莽汉,兜头却被水库大坝一把拦住,不许乱奔。等到大坝的怀抱再搂不住它暴涨的脾气,放水就刻不容缓。

    开了闸,困顿的水龙第一时间涌向宣泄出口,卷着泥沙、鱼虾,从上游一泻千里,注入绿汪汪的鹅江。河床立马矮了,水线涨得老高老高,浮桥抬升起来了。仿佛一夜之间,这条母亲河就由翠玉染成了黄翡——“龙船水”已大功告成,剩下的时间,就交给“扒龙船”办专场了。在两广俚语里,扒就是划,但前者明显更形象,更乡土,更搏命。

    “起龙”仪式之后,龙船从河边泥里被挖出,重新上色。离端午节还差一个月,各村各乡选派的龙船队就定员定岗了,开始实地集训。澄碧澄碧的江面上,摆满了十条八条描金画彩的大龙船,炽热的太阳晒得它们发烫发光,远远望去,还真像盘踞九龙壁上呆傻蠢萌的群龙——毕竟,形大差不差,魂才要紧。

    老妈单位恰好位于骑楼街靠江这一侧,观景得天独厚。趴在三楼露台上,半条江尽收眼底。“咚嚯咚锵——咚嚯咚锵——”喧天的锣鼓闹起来,江上的汉子吼起来。

    我尖起耳朵,哇,有料到!写了两行的作业簿往前一推,笔都顾不上扔,小旋风一样冲到了栏杆边,脖子抻得老长,半个身子吊在空中,雀跃的心早飞到了下边。

    妈妈跑过来,拎着我的衣领子,薅回座位上,边走边数落:“怎么哪都有你?你就是个蚂蟥,听不得水响!看什么看,做功课去!”

    我继续趴桌写功课,心却没收回来。一双耳朵从脸上跑开,在阿姨们的闲聊中溜来溜去,搜罗各种小道消息——

    “哎,听说今年多了几个队啵!”

    “何止啊,花红也重手,赢的给一头脆皮烧猪哦。”

    “哇,整只猪啊,大单哦!想想就馋。”

    “你到太阳下晒两天,也黑成烧猪啰。”

    “吵死人了。这才停了几分钟,烧猪又在叫啰。”

    “哪有猪叫,是人在喊。”

    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烧猪叫”每天循例上演,彩排一个月后,正日子终于来了。

    观战的妙处,只有近身才能领略。这时露台就被嫌弃了——站在上面看,龙船还没有蚱蜢大,桨手小过蚊蝇,吱哇吱哇的不知道喊啥。更要命的,旗子根本看不清不说,最后到底谁扛走了烧猪,猪皮黄不黄、脆不脆,都瞧不见,又懵圈又没氛围感。

    一大早,趁火辣辣的太阳还没发威,老妈左手拖哥哥,右手拽我,一溜小跑,挤到江边。莫道君行早,还有早行人——两岸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视野最佳的黄金地段被看客们霸占得七七八八。靠江心最近的大码头是一等座,树荫下算二等座,晒糊皮肤的太阳地只能是末等座。最抢眼的是楼座——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索性爬上了树,还划区而治,各自坐在枝桠间瞪大眼睛看。

    重头戏开始了。

    所有龙船插着小旗,一字排开,整装待发。

    听说广州黄埔、郊区一带的巨型龙船,长33米,有100人,桡手约80人。南宁龙船也有大的,长20多米,每船约五六十人。我们这里只是小型龙船,每队桨手12人、舵手1人、鼓手1人、标手1人、候补8人。但这候补的,你看不到。

    汉子们紧一紧腰带,操起了家伙。只见他们清一色的飒爽亮眼打扮,一身腱子肉鼓鼓囊囊,黑黝黝的皮肤锃光油亮。什么是力与美?这些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就是啊!

    一声发令枪响,龙船们如疾速出鞘的利剑,争先恐后,射向终点。一时间,数舸争流,锣鼓震天。队员们铆足了劲儿,众人划桨开大船。标手是总指挥,负责赛事的运筹帷幄。舵手是核心,方向稳,方不偏轨。好舵手会划定最短、最省力的路线,而差的舵手却只会带着一船人走弯路。划手是主力,桨划齐,才能同气连枝。最重要的鼓手是灵魂,全队一切行动都要听鼓点的引导。因为鼓擂“威”,向心力才杠杠的。他们配合着音乐和号子声击打鼓面,这并不是纯粹助兴提气,而是控制桨的节奏,让力量更集中、速度更快,将大伙儿带向成功。

    这不仅是技术的比拼,也是协作的决斗。同舟共济、相互配合,则劈波斩浪、遥遥领先;离心离德、各自为战,则原地打转、寸步难行。

    这紧张激烈的场面,只有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能与之媲美:“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赛程过半,参赛队伍逐渐拉开距离,胜负初见分晓。但这并不意味着,输赢已定。不到最后一秒,都可能反超或落败。

    待到第一支队伍冲过终点,烧猪花落谁家,已成定局。冠军队举着战利品,笑纳观众的掌声、欢呼、口哨、膜拜,其他的船队脸上既疲惫又开心,还有点不甘,咬着后槽牙,暗暗下决心明年再战。

    人潮渐渐退去,只剩一地红色的鞭炮碎屑,提醒路人,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鏖战。

    在本地人的字典里,“扒龙船”,是对端午节最大的尊重。只可惜,因为疫情,龙船都落满了厚厚的灰。期待瘟君退散日,纸船明烛照天烧,欢天喜地再“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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