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临淮关古道上的那个身影


    如何上的火车,如何在拥挤狭窄污浊的车厢里站到上海,到了上海,他又是如何挑着担子找到他的四叔,把花生仁卖掉……父亲的这些艰辛,作为孩子的我是无论如何展开想象的翅膀,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那是一个谜团、一个未知数、一个稚嫩的结,一直困惑着我。

    ■ 张新文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冯小刚导演的电影《夜宴》伴随着那首荡气回肠如泣如诉委婉动人的《越人歌》,首先令你揪心的是太子吴鸾的命运;接着,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冯导不仅用剧情拴住了你的心,还用美轮美奂的景致吸引住你的眼球,那就是:竹海!

    之所以想起竹海,是因为女儿为我送了件与竹子有关的礼品。

    那日,她去苏州,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两条洁白的毛巾,用手摸了摸,很舒服、有弹性、手感不错,“还是老祖宗的棉织品好,这东西我和你妈都喜欢!”我把毛巾递给妻子,接着说,“我们种过的粮食和棉花,我们对棉织品和每天吃下的食物一样倍感亲切和喜爱。”女儿乐了:“老爸,你out了吧,人家那是竹原纤维制品好不好?”“竹原纤维能做毛巾?”我疑惑地瞅瞅女儿,又瞅瞅毛巾,一看产品介绍,确如女儿所说,是竹原纤维所造。

    一根竹子如果是用锯子锯断还好,如果是风大刮断,那断裂的部分万千个芒刺犹如一根根利针,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穿透后的快乐。作为一个普通人,想当然的会以为那些芒刺就是竹原纤维,由芒刺制作的毛巾能不扎人吗?不用不知道,这毛巾透气,易吸水,擦到脸上特别舒服。

    孩子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作为一个曾经有过农民切身经历的人来讲,那可就不一般了。感慨我国纺织业迅猛发展的同时,也勾起了我因穿衣而生发的对往事的记忆,20世纪70年代发生在我家的一件事至今深陷、滞留于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那时,到了冬季,农活忙结束了,村民们像蛇类、蛙类一样似乎也都进入了冬眠期,无论大人孩子都窝在村子里,白天打牌取乐,到了晚上吹灯睡觉。

    别人家没事可以闲着,我们家在父亲的领导下,可是清闲不下来,确切地说,因父亲有个在上海的四叔。那时,父亲带领全家白天黑夜地把生产队分得的花生,一个一个地剥成花生仁。天寒地冻的一家人围着火盆,手冻得皲裂渗出血来,指头剥得肿胀着痛,为了能多卖些钱,家人们还是坚持着。我的故乡在皖北地区,去上海必须步行50多里的羊肠小道,过淮河,到临淮关才能有火车坐。在地图上,可能都找不到“临淮关”这个地方,它太小了。

    鸡还未叫头遍的时候,父亲怀里揣着母亲烙制的葱油饼,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挑着两口袋花生仁就出发了。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他明显瘦了,把钱和物交给母亲后倒头就睡了一天一夜,鼾声如雷。母亲心痛地看着父亲,不时地用手背擦拭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对我们姐弟几个说:“你们的爸爸太累了,不要叫醒他。”

    父亲除了给我们带回八分钱一个的乡下孩子从未见过的面包外,还扯了一块蓝色的涤卡布面料,说是给大哥、二哥他们两个每人做一件中山装。理由是他们俩已经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总要穿得像样些。一家人都乐得不得了,父亲会从涤卡布的面料上扯下几丝放在煤油灯上烧,那布丝会燃烧起来,弥漫一股黑烟,还有焦黑状的灰烬……父亲咂嘴道:“乖乖!瞧着烟雾,就知道这布是洋玩意造的,跟咱棉布烧起来就是不一样。”

    到了初中,学了化学课,我才知道那布料是合成纤维。

    乐的是他们,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我也是个小男人,为什么没有我的份。父亲从裁缝铺把做好的两件中山装拿回家,一家人像迎接天神一样,把手洗得忒干净,把桌子抹了一遍又一遍,再在桌子上铺上凉席。然后,烧一大锅开水,用大瓷缸装上滚开热水熨烫刚做好的两件中山装。因为那时农村既没有通电,也没有电熨斗,所以,只能用这种土办法来熨烫衣服。当大哥、二哥得意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气愤鼓励着我的无知和蛮劲,我偷偷地拿起预备好的剪刀,分别在两件新衣上,给了一剪子。

    这次,母亲明白了男人(即便我是小男人)的脸是打不得的,气得脱了布鞋来打我,麻线纳的布鞋底雨点般地落在了我身上,一阵阵钻心的痛……

    “别打孩子啦!”父亲一把将母亲拉开,“哪个孩子不爱美?只能怨我们做家长的无能,没有钱让每个孩子都能穿上新衣裳。”

    父亲自己内心的愧疚,却点醒了我。其实,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吗?没有啊!我想起父亲,去上海卖花生仁要历尽艰辛——到淮河渡口天才麻麻亮,过了河就是临淮关古镇,上了岸左拐沿石头铺砌的街道走不到三百米,就是火车站。至于,如何上的火车,如何在拥挤狭窄污浊的车厢里站到上海,到了上海,他又是如何挑着担子找到他的四叔,又把花生仁卖掉……父亲经历过的种种,作为孩子的我是无论如何展开想象的翅膀,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的。那是一个谜团、一个未知数、一个稚嫩的结,一直困惑着我。

    但是,那一路的辛苦一路的汗滴,我却是能想象得到的。独自路过临淮关去上海的那个身影,那并不平坦的路途,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呢,不过是对家人、对孩子的爱罢了。或许,临淮关的古道,也曾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挑着担子拖着疲惫的步伐从那里走过。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我早已淡忘了那时“小男人”的痛苦,却记得父亲这个大男人曾付出的爱,且愈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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