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乡有谚语:插秧要好苗,养儿要好娘。我出身农家的表侄女,在异乡他土上,成功种植和收割着家乡的谚语。
■ 老九
频频抬头望天边,不为看朝霞晚霞,而是想探究这绚丽的舒扬柔曼的背后,是否真的有女娲。我想象中的女娲,就在这云蒸霞蔚中,而且是一个强悍能干的农家女。
我也知道学界否认了史前文明的存在,于是我想,在最久远的文明前沿,在父系氏族之前的母系氏族前沿,一定有一群像女娲这样伟大女性的存在,她们无疑都是农家女。在我的猜想中,不但老子孔子的母亲是农家女,连我们的炎帝黄帝的母亲,也应该是农家女。工业文明出现之前的母亲,无一不是农家女,虽然有的是离乡不离土或离土不离乡。
我在乡村生长,自然见识过很多农家女。我们村里的女性,绝大多数都是农家女,但我感觉自己的同胞三个姐妹,算不上农家女,她们没干过多少农活,没有吃过多少农家苦。往上推,我的母亲也算不上,因为许多带技术含量的农活她都干不了。后来父亲的右派冤案平反,她因当年受株连失去的工作能够失而复得,也无不印证着我的判断。
再往上推,就是我的祖母。在我的记忆中,她裹脚,能写村上最好的颜体楷书毛笔字,白天出现在别家的缝纫摊上,夜晚则是自家嗡嗡作响的纺车旁,摇曳的油灯光将她的身影和纺车的轮影叠加起来投映到泥土墙上,很少有汗滴禾下土的记忆。而第四代我没有见过的太婆——我爷爷的母亲,她也是三寸金莲的脚,担负着乡村接生婆的活儿,被一乘轿子抬着四乡八村奔忙,去迎接一个个新生命。可我总觉得她们都算不得是真正的农家女,我以为的农家女,是能吃大苦耐大劳、扎扎实实在地里干过农活的乡村女子。
不过,我太婆自己生养的女儿以及后代派生的孙女、外孙女中,却有很多真正的农家女。我的一个姑姑,嫁到石家,一连生八个女儿,都是农家女。我那时还在读小学,记得八个表姐妹中,三表姐高大、漂亮,家中拥有话语权。她说话语速快,割稻插秧的农活也手脚麻利,大男子汉都不是她的对手。家中一些重要事情的决断,姑姑和姑父也往往只与她商量。后来她嫁往附近的邻村叶家,在我的想象中,这个村的农活高手中大约要出现一个新标杆了。但由于远离故乡多年,久无联系,许多人名地名渐渐模糊淡忘。
不想二十年后,随着我家犬子的降生,母亲帮我从故乡请的保姆就是那个三表姐家的二姑娘。她应该正是上初中的年龄,但家中孩子多,辍学早,她的小肩膀早早就担起了家庭生活担子,帮助干农活。我母亲也特别强调,不算请保姆,是请来帮忙的亲戚。
这个叫叶丽萍的表侄女,外形不见一丝一毫她母亲的影子,很瘦,语速和音色倒是让我熟悉的,完全从她母亲那里复制而来。许是血缘的缘故吧,我们都是从接生婆那里派生的支脉,不会走路、正学说话的儿子,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姐姐居然毫不认生,投缘。有时他吃饭不乖,我无奈,就说不吃饭我叫姐姐来了啊!丽萍也心领神会,抬高声音,说,敢不吃饭?小子立马乖乖吃饭。
丽萍干活儿从不拖拉。我们一开始与她约定的,只是帮助看孩子,别的活都不要她插手。她说她在舅舅的餐馆干过,感觉我们炒的菜不好吃,不妨让她试试。结果,她炒土豆丝时,先将切好的土豆丝过水,洗掉其中的淀粉,快火炒出来的酸辣土豆丝特别好吃,清爽嫩脆。她嫌苏州的烧鱼法太甜,加上醋和泡椒烧出来的红烧鱼,味道极佳,特别下饭。尤其是她烧出的鲫鱼汤和花鲢头汤,汤色乳白,儿子特别喜欢。后来,干脆就是她掌勺,我成她的下手。我负责买菜、洗菜和饭后洗锅碗。后来洗锅碗的活儿,也被她给抢去了。
晚上孩子睡得早,她会早早让弟弟洗得干干净净上床。有时我回家晚了,白天疯玩的小家伙,已经在床上拉响香甜的鼾声……
二十多年前的通信远不及如今发达,都没有手机,家中有线电话也没安装,丽萍与老家的联系只有写信。一次,我意外收到没有见过面的叶家表姐夫给我的来信。错别字和不通的句子多,但并不影响我对内容的理解。他说他收到女儿自苏州寄回去的信,信中附有女儿报纸上发表的文章,他每天吃饭时就看信看女儿的文章,吃饭能吃出蜜糖味来。女儿有我这个表叔,真是她的福气。信中对我的第二人称,一律是带“心”的“您”。
事情的经过是,我从与丽萍用古奥难懂的家乡方言交流,理出不少家乡有趣民俗,我让她记录起来给我看。她虽然读书少,但爱看书,用笔记叙能力不差。我将她的记录调整修改,在本地的报纸上署她名刊发了一篇,拿到了不多的一笔稿费。这个小事对一个只读了几年小学的农家孩子来说,喜悦自不待言。当然会告诉远方的父亲。我原本高中语文教师出身,指导一个爱学习的孩子提升阅读写作能力,正是我的专长。我也的确有好好培养她的打算。
事情的突然变化,是我在家旁边的河边空地上,种了一些丝瓜茄子辣椒,收获颇丰。不料种的油菜开花,居然勾起她强烈的思乡之情。她采几瓣放在鼻端,对我说,闻到这个香气就想起了家乡打猪草的田野,想起爸爸妈妈和姐弟妹。一边说,一边眼泪扑簌簌掉,想掩饰都掩饰不了。她具有乡村孩子所特有的倔强,一经提出要回家乡,便火急火燎,巴不得立马插翅飞回去。无奈之下,我只好让她回了家乡。
这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后来,我从老家零星的消息中得知,见过外面世界的她在乡村待不久又不习惯了,她又远离家乡外出,这回是去往比苏州更远的浙江绍兴,并且像一棵有根的草或庄稼种子,迁徙之后,遇到合适水土就站稳脚,迎着阳光雨露发芽生长,拔节抽穗,还从老家接去了父母和弟妹。我从内心为她祝福。
去年,我在海南疗养,她与我取得了微信联系,我知道她一直都在努力。生活也没有亏待她的努力。她在绍兴结婚,嫁的是当地人,事业发展不错,她则从打工的公司辞职,回家开了一个美甲美睫工作室。一晃,她的儿子今年已到参加高考的年龄。
说话间,高考过去,她又适时告诉我,儿子考得不错,儿子想如她当年一样,也选择到离开家乡更远些的地方读书,被录取到了北方名校北京交通大学詹天佑学院,3+5本博连读。
我听了很激动,也想了很多很多。我没有见过她儿子,在我的想象中,这个男生一定具备不少他农家女母亲的特质。我想象中的这个阳光男孩,身后衬景一会儿是芬芳四溢的油菜花海,一会儿是金浪起伏的水稻田野。我们家乡有谚语:插秧要好苗,养儿要好娘。我出身农家的表侄女,在异乡他土上,成功种植和收割着家乡的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