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乡勤恳地生活着,梦想仍在前方招摇,当我一次次披星戴月走在前行的路上时,我仿佛回到了故园,我的父母、伯父伯母们仍在月光下侃大山,一下子,我便从生活的焦虑中抽离出来,融进那柔软的氛围中,在艰难曲折中,我又发现了新的希望,新的欢喜。
■ 王丕立
留守老家的大姐在亲人群里说,割中稻了,她和姐夫年纪大了,请了三个人帮忙割。我悄悄地问,都请了哪三个人,每人开多少工钱。大姐回复说,请了本家大哥正权,李家大哥全忠,刘家大哥必成,每人开了两百元。我一下便愣住了,一是这三位大哥都已是早过花甲之人,二是这工钱也委实太低了,不说弯腰割谷、打稻、挑谷,就是谁给两百块钱让人在田里站一天,那也难熬啊。
停了许久,我在微信里补上一句“工钱太少了点”。大姐向我解释说:“乡里是这行情,我一个人不能破。”我听了,沉默良久,一阵热浪爬上了我的眼眶。从十一岁离开故乡负笈求学,到后来生活在城里,辗转间已过了几十年,可我仍像故乡的一尾萤火,时不时在梦中飞回故乡,在浩荡的月光下清点曾经的点点记忆。
还记得每到秋天,中稻、晚稻收割进来,像小山一样堆在晒场,往往要连续晒好几个太阳才能用风车车过上仓,为了省去挑的力气,谷子晚上都在晒场拢成堆,早上再用搭谷耙把谷匀开。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屋场上的老人总会讲许多故事。他们的故事都关涉曾经的饥饿记忆。四伯母先起个头儿,讲曾经某个年份,许多人没饭吃,吃观音土,吃榆树皮。母亲又补充说,一些人吃了榆树皮身上痒,腿肿。龙伯母又接着补充说,那些年代,人们遭些什么罪。然后她们都说还是分田到户好,大家都能吃上饱饭了。我大声说:“要是能像电影中看到的城里人一样,早上吃上馒头,时不时还吃一餐肉就好了。”我的话招来了小伙伴们的嘲笑,他们说我一天到晚做白日梦,连母亲也哂笑我,说我“井水当酒卖,还嫌猪无糟”。
那个“人心不足”的故事母亲讲过很多次。一对夫妇的吃水井被人施了魔法后,水居然变成酒可以售卖,可那对夫妇却叹息说,要是还能给饲养的生猪变些酒糟出来就好了。看,多不知餍足!我对“厌弃”敏感,一个人起身,游走在浩荡的月光地里。
月光倾泻,老木屋漆黑的板壁,灰色的瓦片,夯筑的牛栏围子,围子上苫着的茅草,屋前屋后青色的树,都笼上了昏黄的薄纱,如梦似幻。屋场上的母亲们还在谈论农作物和蔬菜的收成,姐姐们正讨论着新学会的毛衣编织针法和鞋垫的新花样,弟弟们正比试弹弓上橡皮筋的劲度,我一个人茫然地走在屋场前的青石板上,我想着屋场上大人们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想着他们为地里长出的新作物而欢呼雀跃,想着他们看露天电影时享受的表情,突然一个宏伟的目标从我心里跳出来——我要在屋场上修一个电影院,我环视一下周围,发现月光一筐筐从天上倾倒下来,像是对我这一决定的褒奖,我得意极了,像个无名英雄,孤独地走在那条神秘的路上。
几十年过去了,屋场上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我依旧没有修成电影院给他们。我在他乡勤恳地生活着,梦想仍在前方招摇,当我一次次披星戴月走在前行的路上时,我仿佛回到了故园,我的父母、伯父伯母们仍在月光下侃大山。一下子,我便从生活的焦虑中抽离出来,融进那柔软的氛围中,在艰难曲折中,我又发现了新的希望,新的欢喜。突然,我意识到,几十年来,我没能为故乡做成什么,但故乡却通过一根根隐形的脐带为我输送营养,让我体型健硕,精力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