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花市灯如昼


    依旧是满满当当的花灯,只是再不用蜡烛照亮,而是换成了带电池的冷光小灯串。花灯再也不会起火了,但也再没有温暖或复杂的人性浮世绘。

    ■ 许长安

    有人说,新月似芽,半月如瓢,圆月如西子之明眸。不逢故乡的中秋月,已有20年。离家日久,奔波于生计,心里的小情小绪被生活的棱角磨得没了脾气,佳不佳节的,也没了计较。节好过,日子难熬,谁又不是这样?

    常年一个人空对月,孀居的母亲也没抱怨过什么,只是今年,她小心地试探,问我:“中秋能回来不?”我鼻头一酸,心头一软:“回呀!”母亲立时雀跃起来。妹妹拖家带口,自是回婆家过了,有我陪着,母亲总不至于太孤单。

    走在老家热闹的副食品批发街上,往事被排队待售的月饼们勾了出来——

    小时候,我最爱暑假。家里没人看顾,每逢假期,我就被送到九婶婆家寄养。她家靠近郊区,河里有抓不完的“姑娘蜻蜓”,地里有开不完的野花蔓草,床底下还有嗑不完的瓜子仁儿——那是五仁月饼的经典馅料。

    每当一麻袋一麻袋的红瓜子被搬到九婶婆那间黑黢黢、凉飕飕的堂屋时,中秋就近了。敲瓜子,大人眼里枯燥无比的活计,在我的世界里,却是满满的快乐。我总是第一时间搬出磨到包浆的小板凳,乖乖地坐在桌边,摆好一块红瓦片,攥紧一把称手的小铁锤,焦急地等待解开麻袋。

    麻绳被剪断,嗖一下抽出来,红艳艳的瓜子便从麻袋里露出了小脸蛋。我抓起一把,放在瓦片上,用手指拈起一颗大瓜子,横着立起来,小铁锤对着尖的那头敲了下去——吱,裂开了一条缝。我把它掉了个个儿,敲它的屁股,又裂开了。两片壳分开了,一枚洁白圆润的瓜子仁儿就静静地躺在瓦片上,等待未知的命运。

    不久后,它就会跟其他同伴一起,跳进杏仁、核桃仁、橄榄仁、葵瓜子仁、芝麻仁、椰蓉、金华火腿、冰肉的海洋里,揽作一团,然后被糕粉、白糖、花生油封印在月饼模具里,最后还要经历火的试炼,变成一块香喷喷、油汪汪、层次分明的五仁月饼。

    那是大人们关心的事,小孩子只负责过程。

    母亲也开始忙活起来:买馅料,找饼家,打月饼;挑柚子,选石榴,买板栗,蒸芋头。这些我都兴趣缺缺,我只惦记着重头戏——花灯。

    月亮还只半圆,菜市里的花灯铺子就乱起来了。兔子灯、荷花灯、宫灯、金鱼灯、猴子灯、月形灯……大小花灯就像在开会,花花绿绿,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叽叽喳喳。整个铺子比巧克力城堡还要诱人,吸引着一帮小孩子,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看了一遍又一遍,月亮还没圆。妹妹急脾气,看到中意的就吵着要买。我倒乐得等,反正最好看的肯定是最后一天才上货,跟压轴似的。

    甭管买到哪种灯,粉墨登场的日子是定好的,必须中秋当晚,之前都是彩排。

    到了那天,暮色四合,小伙伴们就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往嘴里扒拉几口饭菜,筷子一扔,就要玩灯。小心翼翼地把宝贝花灯从床头摘下来,从柜顶端下来,从袋子里掏出来,翻腾出新买的蜡烛,插在灯台上,划亮火柴,点燃蜡烛,出门上楼道里嘚瑟去了。

    左邻右舍一招呼,孩子们凑成堆,带着自己心爱的花灯,开始游街。

    街上已经聚集了灯的海洋,“花市灯如昼”了。

    兔子灯是萌系的扛把子,白胜雪,毛茸茸,脑袋、耳朵、眼睛、身子、尾巴、轮子,一切都是圆圆的。怎么看怎么娇憨可掬,萌到心化成一汪水。

    荷花灯走的是淑女范儿,粉嘟嘟的花瓣呈鱼鳞状排列,青绿的流苏像跳舞的裙摆,蜡烛一亮,像开启了魔法,盈盈可爱。姑娘们纤巧的手挑着荷花枝子,不紧不慢,迈着小碎步,像从仕女画中款款走来,好一个闭月羞花的仙子。

    花灯中的顶流,要数最复杂精巧的走马灯。有的是一盏平平无奇的宫灯,突然流星走马,变幻出一幅幅美人画;有的是一辆小推车,上缀两个灯球,车一动,灯球也跟着转圈圈,光影流转;有的是一尊齐天大圣,金鸡独立,手执一根金箍棒,一路走着,一路转着……

    灯海中的“弼马温”,柚子皮灯敢认第二,没灯敢认第一。没别的原因,就是太太太简陋了。取一个柚子,十字划开,1/4的皮剥下,一头打上眼儿,系上棉线,点一截蜡烛,滴几滴蜡油到皮中央,趁热摁上蜡烛,就是一盏柚子皮灯了。有些孩子为了壮声势,显得不那么砢碜,索性拉了一长串,浩浩荡荡一个舰队,倒也有趣。

    每年总有几个偷懒的父母,一心图省事,直接在鸡笼外面糊上一层白纸,描眉画眼,扮成兔子模样,哄孩子玩儿。孩子满心欢喜,拖着灯上街,蜡烛一点,兔子肚亮起,鸡笼的轮廓顿时清清楚楚,花灯成了笑柄,还是当众丢人,哇地脸哭成了花猫。

    还有审美不在线的父母,不知为啥,好好的兔子灯,竟然用绿色的纸来糊,身子也扎得瘦小干瘪。灯一亮,街上的小孩们都捧着肚子笑了:“看啊,那有个螳螂!”“螳螂”的小主人又羞又躁,小脸儿挂不住了,色儿比它还葱绿。

    不过,最热闹的不是灯河,而是“失火现场”。有风有火,就免不了顽皮的火灾。往往是一阵风来,各人忙护住自己的花灯,但总有护不周全的,火苗滋滋跳到了灯纸上,风助火势,没一会儿就只剩下灰烬。没了灯的小孩子号啕大哭,闹着再要一盏。看热闹的,叹气的,幸灾乐祸的,惋惜的,小小一个花灯,竟然观照出人性,也是一场浮世绘了。

    想到这里,我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又来到了熟悉的花灯铺子。依旧是满满当当的花灯,只是再不用蜡烛照亮,而是换成了带电池的冷光小灯串。花灯再也不会起火了,但也再没有温暖或复杂的人性浮世绘。

    我扫了付款码,选了一只胖嘟嘟的兔子灯。店主很细心,帮我缠上了灯串。

    回到家,母亲看见了,很是欢喜。

    我释然。灯火闲坐,家人可亲,别的,都可以放下,何况蜡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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