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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美·什刹海

远去的江轮


    江轮虽然慢,但依然能让你到达想去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外婆站在鱼鳞坡上翘首张望;或许有父亲的二八大杠,载着疲惫的你回家。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是一段无法追忆的似水年华。

    ■ 毛庆明

    我的出生地是安庆,长江北岸的一座古城,始建于南宋,距今已有800多年历史,也是黄梅戏之乡;我的工作地在马鞍山,是长江南岸一座因钢铁而出名的城市,这里的人以铁为生。安庆在上游,马鞍山在下游。

    从前车马慢的日子里,往来两地间靠的是长江上行驶的客轮。安庆老乡直观地将跑短途的称为小轮,长途客轮称作大轮。从安庆到马鞍山,走下水,大轮顺江而下,船速快,只需7小时;从马鞍山到安庆,逆流而上,走上水,需要12小时。

    早年安庆不通火车,有个机场,主要是军用,和外界交通联系主要是吱嘎乱响的大巴车,再就是大轮,那时候的大轮可真是威风啊,上下至少四层,船体用白蓝或者白红的油漆刷得簇新,船头彩旗飘飘,每到一处码头,必先高声鸣笛,那意思就是:我来啦!也正因为如此,安庆去往外地的船票特别紧俏,春节期间更是一票难求。候船的人将八号码头挤得水泄不通,总有人随身携带几只活鸡,浑浊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说不清的味道。

    马鞍山比邻南京,火车、汽车、轮船各种交通工具十分便捷,间或有轮船停靠码头,也只是下来三三两两乘客,很快各自散开,码头簇新的候船大厅总是很空旷。

    刚参加工作的那阵子,一有假期我就往家跑。一只挎包里装换洗衣服,一只马桶包里装给母亲买的礼物。那时候年轻,活力满满。即使买不到等级舱位也无所谓。坐在大轮用来拴缆绳的铁墩儿上,趴着船舷,看随船飞行的江鸥。渴了,穿过满地或躺或卧的无舱位乘客,去餐厅买保温桶装的冰水,穿着厨师服的大叔用一次性杯子给我接了满满一杯,我端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原路穿回,却发现铁墩儿已经被别人占了,于是倚了船舷,盯着江水中的一处旋涡,不紧不慢地小口喝冰水。

    盯着一处水流久了,会有停滞不动的错觉,以为船抛锚了。惊觉地抬头,看向江对岸,青山依旧,草木葱茏,正缓缓后移。看看腕上的电子手表,好像时间也停滞了,叹口气,再去餐厅买冰水。卖冰水的大叔老远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就笑,用武汉话喊:油火以北(又喝一杯)!我也笑,接过第二杯冰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过了饭点的餐厅用布帘隔起来放录像,卖冰水的大叔兼录像厅售票,录像带多年不换,总是那几部香港武打片,录像名写在布帘外的小黑板上,看录像的乘客并不在意影片内容,只想借此获得一个可供休息的座位。江风掀开布帘的一角,里面的乘客抱着行李在一片打打杀杀声中昏昏欲睡。

    成家以后,回安庆的次数少了,变成了一年一次,且固定在春节。带着女儿,就不能无舱位了。于是每次购买安庆回马鞍山的船票就成了大问题。托过同学的同学、姐姐的同学,也找过黄牛。有一年试过所有办法,依然一票难求。眼看着假期到了,我只好决定买张无舱位船票先走,孩子和当老师的姐姐晚些时候再回。那是第一次和女儿分离,我对女儿耐心地解释了原因,女儿很懂事地点头,然而到了登船那一刻,女儿还是忍不住在大姨怀里放声大哭。我往回跑,想带女儿一起走,被大姐理智地拦住了。我像个没头苍蝇,又掉转头往船上跑,寻了个舱门边的巴掌大地方,席地而坐,裹紧大衣,吹着江风直到天亮。

    即使买到了等级舱也并非万事大吉。在轮船二层中部,有一个极小的房间,正面是窗户,后壁挂着一面布帘,布帘上缝着一个个小布袋,小布袋里是一个个写着几等舱几号床位以及上铺还是下铺的红色小塑料牌。蜂拥上船的乘客又蜂拥到小房间前,递上自己的船票,换一张红色塑料牌,然后依照塑料牌数字,寻找属于自己的床位。我抱着女儿在船舷边等,心想大家为什么不能排队按顺序领取呢。等人群散去我才发现犯了大错,乘务员迟迟不见我来,以为我没登船,已将我的床位卖给了挤在窗前等候余票的一群人当中的一个。虽然乘务员事后想尽办法为我调到了一个床铺,但已是一小时以后,船已过池州。后来我学会了,一登上船,就把女儿抱到盥洗室一角,嘱咐她不要动。然后摘下眼镜,冲到中部小房间,举着船票拼命挤进人群,大喊:要下铺。

    找到自己的床铺,安顿好行李,才是美好旅程的开始。将一次性餐布在床铺上铺开,摆上方便面、水果、奶制品、坚果、果脯,美食都是临行前一天就采购齐全的,应有尽有。轮船沿途停靠码头,都会有商贩隔着跳板和船上的乘客交易,卖当地产的桐子叶米粑、茶叶蛋和卤干子,船上的乘客询好价,就从钱包里数出对等的钱款,岸上商贩伸过来一根长竹竿,长竹竿顶端绑个网兜,钱款就放进网兜里,商贩收了钱,再将米粑或者茶叶蛋放进网兜里,连同找的零钱,一起递回给乘客。

    吃饱了就去船尾看江景。看“两岸青山相对出”,看“秋水共长天一色”,看“春来江水绿如蓝”。背诵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李清照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也读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站在船尾,抬头就能看到绑在客轮顶层的救生艇。长江性情敦厚,鲜有发怒的时候。只有一次,船行途中遭遇特大暴雨,天黑得像锅底,浪花冲过船舷拍打着紧闭的舱门,船体急剧摇摆,不得已,船在江心抛了锚,船长稳了舵,被动地等待风平浪静。终于雨过天晴,天光泛白,安庆地标振风塔清晰可辨,乘客们松了口气,纷纷走出船舱。客轮一声长鸣,如得胜的将军班师回朝,昂然驶进八号码头。

    后来,江面上建起了一座座斜拉式公路桥。再后来,沿江高速贯通,乘坐大巴或者自驾往返安庆马鞍山,单程只需要3小时;宁宜城际高铁建成通车,更是将两地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个半小时。长江客轮的班次逐年减少,终于在一个未知的日子里彻底消失。

    滚滚长江东逝水。江轮虽然慢,但依然能让你到达想去的地方,那里或许有外婆站在鱼鳞坡上翘首张望;或许有父亲的二八大杠,载着疲惫的你回家。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是一段无法追忆的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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