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时光不可追返,不是令人仰天长叹,束手无为,我们可以做的,是持守正念,精进自身。是心如春阳,将手中春露暖过,赠予更需要的人。
■ 安意如
李商隐的那首诗《谒山》,近来总是频繁出没于我的脑海,“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他在黄昏时观山景,陡然生出一种怅惘。人世匆匆,寻不到系日的长绳,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落日西沉,时间流逝。流水去,暮云生,爱恨变幻此消彼长,他凭着顽愚天真,辗转其中,奋力追逐,最终仍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想寻到麻姑买下消逝的沧海,追回曾经的热望。可是沧海桑田纵然没有消失不见,怕也被麻姑酿成了光阴之酒,凝成手中这杯浅浅的将冷的春露了。
将沧海桑田握在手中,举杯饮下,瑰丽吗?瑰丽的,可是李商隐的一生,是极不浪漫的一生。他终究没有定下心来寻仙问道,也没有机缘像白居易一样闲居洛阳,归隐于市,做一个红尘看客。他是在这世事罅隙中挣扎求存的一个人,那些无题,是他精心修饰过的伤痕,说不出口的心事万千。
《人生若只如初见》再版的时候写这篇文章,落笔是颇为踌躇的。疫情仍在肆虐的当下,写风花雪月的文章,与我内在真实的情绪不合,该如何表达当下的感受和认知,乃至于找出其中值得存留的价值,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反复思考的问题。少时曾感慨,我所见闻的历史都是过往,我所经历的生活平静无波。终于,在我人到中年时,跌跌撞撞进入到历史的当下,终于,开始感同身受地明白生活的不易和苍凉。
当我们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成为主动或被动负重而行的人,那种压力是清晰而鲜明的。它不是一座山,不是一粒灰,而更像是一根如鲠在喉的刺。
是一定要过得无灾无难吗?不是的。对人生无常,生老病死,成住坏空,都应该学着笑纳,这是基本功课,幸福美满也是相对而言。可是,对别人正在经历的苦痛磨难,绝不能一笑了之,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就是生活,这都是经历,也不能想当然地觉得,与我无关。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忽然想起艾略特说过:“杰出的作家不在时代之中,也不在时代之外,而在时代之上。”现在的我,对此很是认同。
疫情让很多事慢下来,当然对写作并不影响,对读书更不影响。愉悦短暂,顿悟浅薄,也太依赖于外境。读多了诗词,你会发现我们所熟知的古代诗人,都曾奋身于时代的洪流中,千里辗转万里奔波为稻粱谋,甚至于是在名利上孜孜以求的人。杜甫如是,白居易如是,李商隐如是,他们不追求慢生活,反倒曾努力攫取实现抱负的机会。真正的慢是什么呢?是挣脱开世俗观念的枷锁,超越自身的得失,是面对困境时的怡然自得,是面对生死时的从容不迫。
“此心安处是吾乡。”真正言行如一,学以致用,心口如一,不负苍生不负君的人,千载之下屈指算来,只得一个苏轼吧。他倒是随遇而安,随时随地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将日子过得丰满风趣,可他本身就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人,又有他弟弟苏辙一路力撑,外加赶上了北宋最好的黄金时代。他生命中所有的人,从亲人到师长,再到朋友,哪怕是政敌,几乎都在爱他,呵护他。他有世人难及的达观和通透,也有绝无仅有的好际遇。可纵然幸运如苏子瞻,也有困居黄州的时刻,也会感慨:“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人生大抵如此,匆匆百年,辛勤耕作,乐少苦多,但同样也是恩多怨少,良善长存。读诗词,是用别人的章句,浇自己的块垒。
若问我这十余年来阅读写作的所得,我会告诉正在看这篇文章的有缘人:要学会享受孤独,接纳不安和不足,消解忧愁,随时随地准备从头来过。更要心怀希望,在任何艰难的境遇里,都不忘初心。
灾难和希望始终并存,没有人喜欢灾难,但它让人性显露的同时,让善意更璀璨,让信仰更坚固。纵然最终会沦为面目模糊的大多数,我们还是要成为彼此生命中可以回想依靠的温柔所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时光不可追返,不是令人仰天长叹,束手无为,我们可以做的,是持守正念,精进自身。是心如春阳,将手中春露暖过,赠予更需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