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远离故乡,在我的梦境里,故乡幻化成一幅画,画中,山水已晕染成模糊的背景……
■ 毛庆明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回到了家乡。江南小镇,白墙青瓦院落。幼年的我,和小姐姐并肩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捧着蓝边碗吃午饭。饭是籼米饭,菜是瓦罐炖的莲藕排骨汤。藕要选老藕,经过柴火灶文火煨熟的莲藕,色泽泛红,饱吸了排骨的汤汁,咬一口,粉糯酥烂,咬断的藕肉间有藕丝相连,我和姐姐并不急于吞咽,而是缓缓拉伸,让藕丝在不间断的情况下尽可能地拉长,这种比拼需要足够的耐心,最终总是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的那一个率先败下阵来。
午后,天突然黑了下来,狂风大作,暴雨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点落在干渴的土地上,溅起尘烟。雨珠越来越密集,仿佛从天空中倾泻而下,整个世界一片昏暗。
好在夏天的阵雨,来得快,走得也快。雨过天晴,我和姐姐手忙脚乱地翻出油布伞,准备去接下塘洗衣的母亲。刚出院门,就见街角转出一女子,一身素衣,一手挎一腰形竹篮,竹篮里满满一蓝浆洗干净的衣服,衣服上横着棒槌,另一只手擎一柄绿油油的荷叶,正是年轻的母亲袅袅向我们走来。
老家的池塘星罗棋布。夏秋之际,塘里荷叶田田,红的白的荷花已榭,凋零的花瓣中,莲蓬蓬勃而出。顺着荷花的茎摸下去,肥沃的淤泥里,有莲藕肥大的根茎。粉色花茎下的藕叫红花藕,色泽泛红,淀粉含量高,多丝,适合炖排骨;白色花茎下的藕叫白花藕,色白,脆嫩甘甜,适合生吃或是凉拌,花心藕就是白花藕中的极品。荷叶是叶,荷花是花,藕是根茎,莲蓬是果实,我花了很久才搞清楚莲藕家族成员间的关系。家族中以藕最为低调,它将美艳的荷花和田田的荷叶托举出水面,却把自己低到淤泥深处,就像默默操持家务供养我们读书的母亲。
1981年的秋天,我考上了大学,那一年大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我能考上多少令母亲有些意外,欣喜之余,她冷静地跟我说,你应该去谢谢班主任许老师。我低头不语,内心有些抗拒,我觉得去谢师不应该空手去。母亲看不出我的心思,或许是看出了而佯装不知,以那时的家境,也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母亲塞给我一把手电筒,催促着我出了家门。
许老师住教工宿舍一楼,东数第二家。屋里亮着灯,厨房里有涮洗的声音,可我迟迟不敢敲门,直到出门倒垃圾的老师发现了在门外徘徊的我。
老师把我让进屋里,那时的我有着严重的社恐,低着头涨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恨不得把手中的手电筒拧成麻花。还是师母解了围,她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花心藕让我吃。花心藕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质,肉质细嫩,甜而不腻,赛过砀山酥梨;切开后横断面上九个孔围绕着圆心整齐有序地排列着,状如美丽的花瓣,故此名为花心藕。花心藕的生长,除了要有肥沃的淤泥之外,对池塘水的酸碱度也有很高要求,稍有偏差,都会影响口感。
我接过师母递过来的藕片慢慢地嚼,师母善解人意地替我说着话,“你是考上了大学,来向老师表示感谢的对吗?”我使劲点头。师母又转向老师:“你们班今年考得真是不错哦!”老师很开心,大概晚饭时喝了酒,平素就红红的鼻头更红了:他们都很不错,有好几个原先以为考不上的,都考上了。
我知道我也是在老师以为考不上的范围内,整个高中时我有点自暴自弃,通宵看着小说。我喜欢文科,但母亲笃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并不顾及我的想法。直到临近高考前三个月,许老师在早读课上发了一通火,我看着许老师涨得通红的鼻头,鼻头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他愤怒又焦虑地看着我们,就像一个父亲面对青春期的叛逆孩子。我忽然觉得羞愧,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没日没夜地恶补数理化,拼命刷题,甚至进考场的前几分钟还在临时抱佛脚。终于考上了北方一所大学。
时光荏苒,如今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我可以在工作中和同事无障碍沟通,也可以站上三尺讲台侃侃而谈。而我相信,当年许老师和师母哪怕有一丝的冷落和懈怠,我都有可能成为一个自闭的人。而正是许老师和师母的善良和温暖,无形中帮助社恐的我,度过了心理上的那道坎。
如今我远离故乡,在我的梦境里,故乡幻化成一幅画,画中,山水已晕染成模糊的背景。故乡的人老了,母亲干瘪成一枚核桃却依然美丽;白发的师长踟蹰于超市忘了要买的物品却还记得学生的姓名。故乡的花心藕再也遍寻不着,许是城市的发展带来了环境的污染,水质不再似以前那般清澈甘甜;但也许,变化的是心境。
2022年的秋天,在盛夏漫长的高温和大旱之后终于来临,我决定作一道润燥的糯米莲藕,我将浓浓的思念融进精心调制的蜜汁里,于是那莲藕也就有了别样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