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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岁月》通过广阔的社会面,呈现了用照片捕捉的生活碎片、人生片段。照片把安妮·埃尔诺引向童年,用感觉代替行为和事件,用回忆想象经历过的一切,引导她穿过两个世界抵达此时此刻。她用客观理性的洞穿式文字完成了对自己经历的所有历史和现实的命名,也唤醒了人类共有的生活记忆和人生体验。
■ 郭剑卿
杰出的文学作品都是一棵树,可以让你看到广袤森林。它具有延展性、开拓性、代表性,蕴含了森林的无限丰富和无限可能。如果我们做一个机械的归纳和划分,《悠悠岁月》中所涉的社会面是非常广阔的。有作者接触到的各类阶层,还有她作为一个女性所代表的女性阶层。埃尔诺给我们呈现的是用照片捕捉的生活碎片、人生片段。她站在少女角度回忆父母祖父母,站在妻子角度回忆婚姻生活,站在为人母角度打量孩子,站在世界公民的角度扫描人类步入全球化的后现代社会。那些写入小说的事件是她个人生活内容的一部分。照片把她引向童年,用感觉代替行为和事件,用回忆想象经历过的一切,引导她穿过悠悠岁月抵达此时此刻。凭借作者杰出的感受和提炼、表达能力,每一股涓涓细流都会引发读者不同的投射与反响。
安妮·埃尔诺的两个世界
安妮·埃尔诺的“无人称自传”存在着两个世界。首先是扛着铁锹的父亲和开杂货铺的母亲的世界,真实而缓慢,她称之为质朴阶层。二战结束后的穷人心理、缓慢困窘的生活步履,她持一种零度的、无色的情感态度,平和而沉静地书写自己作为其中一员,交织着酸甜苦辣的成长历程。
然而当她通过婚姻走进那个现代的、物质高度发达的世界,发现曾经向往的形象,是一个“困扰着我的女人形象”;审视自己拥有的婚姻生活,感到的是女性被禁锢的感觉。显而易见,安妮·埃尔诺要直面“一种女人的命运”。她在书写自己女人体验方面是赤裸的直白的勇敢的。借用《亨利·布吕亚尔的生平》开头的一句话,安妮·埃尔诺开启了对自我命运的清点和对这个世界的洞穿:“我就要50岁了,那将是认识我自己的好时候。”
唤醒人类共有的生活记忆
“女人50岁”——安妮·埃尔诺赋予她的写作以鲜明的性别烙印。“有点像莫泊桑的《一生》,会使人感到时间在她身上和在她之外的流逝。在历史之中,一部在父母、丈夫、离开家的孩子们、出售的家具等人与物的丧失中结束的‘完整的小说’。”不同之处是《悠悠岁月》写出了一个女性从内到外的变化,并且给我们提供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学经验:个人化的性别经验书写。这种书写,出离了“怨女”式的控诉、愤怒、怨恨情绪,淬炼为一种成熟与澄明的理性精神和反思意识。这种书写的意义何在?作家说,“我们需要回归本源,从四面八方都产生了对根的需要。”这句话所表达的创作旨归就是“寻根”——回到原来的世界。纵观全书,作品隐含了一个环形结构:清点——洞穿——回归。回忆从二战时期的出生到21世纪步入晚年,洞穿生活真相,完成了自我身份的建构和认同。它是安妮·埃尔诺身心成熟的表征,也是一个女性勇敢接受的完整命运。这个结构可以推广为人类共有的命运结构。归根到底,人生就其终极意义而言,认识你自己,找到你自己,获得属于自己的身份。
这一个叙述起点,也是个人生命节点和人类的世纪之交的巧合。于是个人小叙事和世纪的大叙事、小我和大我巧妙交织会合在了一起。小说开始的第一句话是:“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同时,作者也提到:“一切都将在一秒钟之内消失。从摇篮到临终床上积累起来的全部词汇也会消失。这将是沉默,而且没有一个词可以说明。从张开的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无论是我还是自我。语言会继续把世界变成词汇。在节日餐桌旁的谈话中,我们只会是一个越来越没有面目的、直到消失在遥远一代无名大众里的名字”。这当然是埃尔诺式的个人经验书写,却也是所有经历跨世纪之交的人类的共同经验。
把世界变成词汇,用词汇挽救记忆。一部优秀的小说是一个完整独立的“全世界”。对于真正优秀的作家来说,通过“词汇”组合编织而成的“这一个”世界,是真正有文学意味的生活,是值得被书写的生活。从一个法国女作家笔下所表现的生活当中,读者可以找到我们自己也曾经历过的生活,激起各种各样的共鸣——情绪、心理、认知的共情同理。这正是一部杰作的力量,它能够超越时空,超越国家、民族、地域甚至阶级、性别的隔阂,唤醒人类共有的生活记忆和人生体验。
客观理性的洞穿式文字
埃尔诺的写作有一种卓尔不群的姿态,体现出一种稀缺的文学品质,那就是拒绝抒情。在对女性自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中,她想捕捉那些以后再也看不见的面孔,已经消失的从前的光线。作家用照片重塑一种语境,启用了一套闻所未闻的话语体系。作者成功地开发了照片对现实生活的开拓、延展、深化功能,使得个人记忆的内存无限扩大,开辟了表现生活的新空间。通过对文学语言的控制、表达的把控,剔除各种不确定的声音和话语,“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最大限度接近“历史真实”,直到“一生最后的印象为止”。通常的情况是,作家总是会情不自禁在作品当中堆砌“抒情”文字,把抒情能力当作一种引以为豪的文学能力和炫技。其实这容易导致夸夸其谈的滥情和伪真实。埃尔诺的作品令人称道之处恰恰在于,她不追求语言的新奇以哗众取宠,采用原叙述的方式,一改女性书写自恋式的孤芳自赏,也摒弃感伤主义。
这使得《悠悠岁月》文本内含一种张力。照片所呈现出的“美化了的生活”被作者“遮蔽”——经由客观理性的洞穿式文字,风景人物组成的画面变成了白描式的文字世界,绝对不是生活赞美诗,而是戏仿戏谑,嘲讽反讽。这是另一种真实,洞穿生活中的并无恶意的虚假。比如家庭聚会中对某些话题的回避,对尴尬场面的躲避,对聚餐结束的彼此释然;洞穿“商品化”时代的吊诡。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拒绝美化,拒绝修饰,拒绝抒情,拒绝浪漫,拒绝伪善,直指真相。在清点和洞穿的过程中,她完成了对自己经历的所有历史和现实的命名。
(作者为山西大同大学学报主编、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