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美·什刹海 PDF版下载

版面: 美·什刹海

货郎乡声


    我,漫生怅惘。倒不是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却是,红红的朝霞照耀着的搬不动的山村,清晨至午,正午至暮,一遍遍翻唱着崭新的小曲。

    ■ 刘诚龙

    货郎声声,仿佛离乡村并未走远,但好多村声俚调已然远去,“补锅喔,饭锅、菜锅、铁锅、铝锅,补锅喔……”铁炉冲已听不到这般补锅调了,都是补锅匠敲着铜锣以喊当歌:“补锅咯,补上大家好生活咯。”这声音,其他村庄也听不到了吧。

    货郎声,还可以听到,听得越发响亮。“买鸡咯,正宗土鸡咯,黑鸡、三黄鸡。还有蝈,正宗土鸡蝈。”老家把鸡蛋叫蝈。这叫法土,我在城里菜市场,一时忘了普通话,对着城里嫂嫂喊买蝈,嫂嫂怔怔望我,不晓得我要买甚东西,待我指物,嫂嫂兀自笑个不停。鸡蛋叫蝈,这说法我乡前贤曾考证,蝈是古音。或许,也只有乡村唱着千年歌谣,还能保存着这古音吧。

    曾经的货郎走村庄,有喊,也有不喊的,肩头挑起一担皮箩,皮箩细扁竹片编织,竹片是外层青皮,薄、韧,约半指宽,编得细密、精致,外头还踱了红漆,手艺比米箩来得更像工艺品。货郎手持一只拨浪鼓,摇啊摇、扇啊扇,走着乡间小路,乡亲闻声,便晓得货郎来了,朝着货郎喊:“来咯,看看么子东西。”

    货郎卖的都是针头线脑、菜刀剪刀,还有钥匙串、铁钳子、袜子、胶鞋等等,两只皮箩里,盛装着一个小型超市。货郎听得村姑婶娘喊,就挑起担子,往她的家里去。乡村土砖屋宽展,农闲时节,一个屋里坐满了姑姑、嫂嫂、婶婶、婆婆。她们翻着皮箩,寻找自家所缺之货,半天没找着需要的,货郎便挑着担子,要走。她们拉着货郎:“莫走莫走,走一家不如坐一家。”货郎就安心坐下来,与之闲扯。扯着扯着,院子里其他阿嫂来了,寻货买货、讨价还价,未几,货郎皮箩里的货,就被买去了一半。

    小孩儿买货的兴致,比阿婆阿嫂还高。货郎担里有蛮多玩具,铁青蛙、铜麻雀、木老鼠、竹哨子……让伢子们心痒痒,哭着要。娘忍得住,硬是不给买。旁边的奶奶却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拿出角票、分票。货郎或是慷慨,或是会念生意经:“奶奶买,少三分钱。”奶奶也慷慨,立刻付款。未等奶奶付完钱,他止了哭声,笑着拿了玩具,跑到晒谷坪里玩去了。我没奶奶,我娘拗不过我,曾给我买了一个万花筒,筒口玻璃,晃着摇,摇着瞧,里面五彩缤纷,如梦幻般的画面,那是乡村少年,最先感受到的世界神奇。

    若说货郎声声,已然远去,说得也对。货郎挑着皮箩,晃晃悠悠地行走于乡间,转悠院落、栖息亭子、打坐碓屋、闲话桑麻、卖着五金、吆喝百货,这般情景真没有了。有的是:“卖茄子咯,卖辣子咯。”也不是苍老嗓音,是电匣子发声。

    嗓音不复嗓音,皮箩不复皮箩。嗓音变成喇叭了,皮箩变成小车了。小车是皮卡车,嘟嘟嘟嘟,在江南曲曲弯弯的小路行驶着,小路也不是土路了,是水泥马路。大清早的,沿着村边,一路说唱。晨间乡村,非春晚,村庄里却行走着说唱艺术。好在,乡亲不比市民。莫道货郎早,更有乡亲早起人。乡亲便喊:“等一下”。知否知否,乡亲喊的不再是:“来一下”。货主停在马路上,货摆在车上。乡亲择物,豆角,长条条如璎珞;河鱼,活蹦蹦在跳跃;莲蓬水灵灵,有露珠蕊间漾动……这是乡村清晨的鲜活。

    而我,漫生怅惘。倒不是今天的村庄,还唱着古老的歌谣,却是,红红的朝霞照耀着的搬不动的山村,清晨至午,正午至暮,一遍遍翻唱着崭新的小曲。小曲没唱“磨剪子嘞戗菜刀”,小曲唱的是“红萝卜嘞白萝卜”。土里生的白菜,田里种的高笋,草里放养的土鸡,塘里漫游的四大家鱼,原是乡亲们家家有的,千百年来,都是自产自销。乡村物,卖城里,不奇怪,乡村物,卖乡村,到底有些稀奇。

    没闹明白,是乡亲城里打工去了,白菜不自种了?鹅鸭不自养了?走在乡村层层叠叠的水田,稻花香不再那么浓,齐腰深的野草,更行更远还生,延伸到山脚下;菜圃里,瓜棚是打起来的,牵线的南瓜与丝瓜,跃入眼帘,一片苍翠,宽叶的茄子与细叶的辣椒,也满园满圃,如何又要买了呢?

    也许,村里的伢子妹子,都去城里赚钱去了,种一亩田,莫如打一天工。如今的村民们,猪肉、牛肉,要买;稻谷、蔬菜,也要买。我的乡村,进入了新时代?也许是分工了吧。你种五谷,我做五金。我以五金换五谷,你以五谷换五金。古老的歌谣里,便唱着时新的民间小调。这小调是:“不是自给自足,是他给他足。”

    我从乡村走过,看到货车驶过,听得货郎吆喝,心中五味杂陈,又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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