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七

    对于任何一个在阿勒泰山区度过一个冬季，知道这里的雪有多深，冬季有多冷的人而言，第一抹春天的迹象，堪称是一年中的重大事件。这可不像南方的春天那般不期而遇且浪漫。在这里，你要有持久的耐心，去等待，去接受它的缓慢和反复无常。

    终于，新的一年来了。无论温度再低，风再大，春季来临的时机已经成熟。前几日的一个清晨，我捕捉到了那么一丁点微妙的变化——虽然，那只是空气中的那么一点点潮湿，寒冷中的那么一点点暖和。我走向户外，站在屋子向阳的一侧观望，发现屋檐上积雪的边缘，有融化的雪水慢慢渗出。

    这是晚冬迈向早春的步伐吧！

    中午，在阳光照射下，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窗外传来融化之后的雪水流入导水管的声音。晚上降温，屋檐上就会逐渐挂上硕大的冰柱。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不被砸中，我每次去库房给羊驼取草时都会带上滑雪头盔，端着盛草的盆子，弓着腰，像个猴子一般，迅速溜过冰柱的危险范围。

    今早，一声巨响，巨型冰柱终于抓不住屋檐，掉了下来。啊，愉快的春日将要来到，蛰居的生命开始舒伸了！后山连成片的沙棘林子里传来小鸟热闹的啾啾声，初春的湿草闪闪发光，北飞的大雁划过清澈的天空。

    远处山顶的积雪，在春日阳光下一点点融化，呼啸着，在粗劣的巨石间飞旋流转，落入深潭稍作休息之后，又顺着长出深绿色苔藓的岩石缝隙，汇集成一条小溪，形成了名副其实的急流。一股复苏的力量，通过雪水的流淌，引爆了山坡上每条树梢、每根草尖、每株山花的生命能量。积雪的融化，让脚下的土地柔软起来。

    哦，还有草地的常住民，那些土灰色的蜥蜴，已平展展趴在石头上晒太阳……

    扶着铁铲，在春日暖阳下仰望无休止蓝色天空的我，似乎也感觉到体内的绿色引线被燃爆。涌动的水流声、拂面的微风让我长舒一口气——哦，又迎来一个春天！

    从高处岩石上下来之后，我沿着杨树林的边缘行走，一直期待地盯着路边河道。随后，传来一阵令我心跳加速的“嘎—嘎—嘎—”的叫声。越过依稀可见未融化的冰凌，我看见消失了一个冬季的绿头野鸭与麻鸭三三两两出现在水面上。野鸭的出现，寓意良多。它寓意着牛羊将要从冬牧场迁徙去春秋牧场；它寓意着转场途中低矮的骆驼刺灌木丛中闪闪发光的紫色或黄色碎花……同时，野鸭的出现也寓意着许多事情的结束：它意味着野兔穿越雪地上的足迹消失、松鼠储存用于过冬的食物消耗殆尽……沉寂整个冬季之后，生活陡然间有了转机，世间万物，都在捕捉春季来临的视觉、触觉、嗅觉和听觉。

    就在当天的傍晚，突然云雾缭绕。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十几摄氏度的急剧降温。我在被子里搂着猫咪，听屋外的动静。前些日子，迁徙到屋檐下的鸟儿叫声渐渐微弱，直至不见，只剩下冷冷的风刮过的声音。我想着羊圈会不会漏雨，小羊驼在羊圈里有没有足够的稻草御寒？我还担心，连绵不断的雨水把毡房的毡顶浸透，将榻榻米上的毡子淋湿。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这些担忧始终盘踞在多数人，尤其是牧民的头脑中。而我，现在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窗外，是一场暴风雪。起初，风夹着的是小雪，继而是大片的雪花，直至刚转变成褐色的大地，重又回到银色。雪，足有十厘米厚。而后，云层消散，夜里结了薄薄的冰。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活力十足。吃早饭时，我听到冰柱从屋檐上脱落的声音，接着是积雪融化，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声音。而每年初春都要弄这么一出，才算真正步入春天。

    一个人能拥有这么多幸福吗？我默默地问自己。父亲在六年前寒冷的冬季去世。父亲在时，我们迎接春天的节日，过得美好而精致，父亲去世之后的这几年，我很孤独。其中一个冬季，每天我都在风雪中走很远的路去看望父亲，心情十分落寞。尽管如此，春天一到，快乐如同一股原始的动力，总能流至我心灵深处。

    （作者简介：小七，阿勒泰乡村女作家，已出版《遇见阿勒泰》《唯有解忧牧场》《解忧牧场札记》等文集。曾获丰子恺中外散文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