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充满盼头的甜美生活,不唯指人类,你看,杨柳盼着春风才能依依,河畔盼着解冻才能雀跃,野地里的芨芨菜盼着钻出地垄那一刻的勃勃生机,而桃花与蜜蜂正互相期盼着对方从岁月的深处翩跹而来……
■ 李咏瑾
如今的日子里,人们不缺那口甜,但经历了整个春节的繁华,如果没有那口心心念念的甜作为收梢,总好像让人觉着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对,我说的就是元宵。小年过了望大年,除夕过了盼元宵,在流年暗度里,人们好像总在期待些什么,就像咀嚼着元宵时,总盼望咬中那颗幸运的黄冰糖,过日子嘛,总要自己给自己设置一些甜头,平淡的生活就好像平白多了许多清甜的盼头。
除夕是这所有期盼的开始,绵延至整个大年期间,冬与春在此展开了最为美妙的交接,直至元宵,这样的交接达到了某种心理含义上的巅峰。
倘若你是一个触觉分外敏感的人,在这样的时节,一年最新的风物纤丝若缕,很容易于不经意间打动你的心扉。就如此刻,残冬的冷意还在依依不舍,而新春的温暖已开始推动冬日里的门扉,推一下推不开,再推一下,门扉便轻微晃动起来,新春像不屈不挠想进来讨那口甜甜元宵吃的小孩,正由轻到重“砰砰砰”敲着门呢,窗外草芽拱动着地皮,细微的柳芽在树梢噼里啪啦地爆响,新春顽皮地推着门说:“我都闻到元宵的香味啦,你们怎么还不开门?还不开?”于是,室内搅杂着暮色、正沉沉烤着炉火的残冬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刚将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室内光线便陡然一亮,转眼便是一个明媚的春之清晨。
初春的清晨,就好比四季最初的码头,一片片嫩绿的柳叶儿作为扁舟,竹篙在码头上撑开了一泓春水,小船摇啊摇,我便乘坐着这样的小船,去看望远方的丈夫。
即将迎来团圆的喜悦,又好像早春的种子,此刻它正埋在料峭的冻土中,我掘起了它,将它种在一个小小的红色陶土盆中,作为礼物带给远方的他。因为职责在身,春节期间,他一直值守在北方的山峦中,肩披白雪,眉带风霜,此刻因为我的到来,这个崔巍岩石一般的男子笑了,那笑容层层催开了黄河边的冰凌,于是我手中的陶土盆里黑土开始萌动,春天的种子开始蔓延出一层层新绿的叶片,绽放出嫩黄的、那串叫作“迎春”的花儿来。
心灵手巧的丈夫在厨房里热气腾腾地给我做着元宵,我的到来,为他平淡的孤独的值守瞬间带来了团圆的温暖。他的冰箱里早先储满了冷冻元宵,和速冻水饺一样,在他平常一个人时,那只是方便果腹的食物;而此刻的元宵,是他早早就向当地老乡买来的新糯米,自己亲手碾成了粉浆,在家里反复烤制后,凝成了一层洁白的糯米粉。而我从家乡带来了母亲亲手制作的新鲜馅料,以黑芝麻和花生碎打底,猪油渣炒制,糖桂花调和,再拌上冬瓜糖和橘红,是来自长江流域一年四季的草木芬芳。就这样他和面,我来包,每个元宵上都糅合着我俩深深浅浅的指纹,而锅里的黄河水开了,冒出了一阵又一阵洁白的炊烟。
看着他煮元宵的忙碌身影,我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婚姻对于我的意味,相比年轻时的潇洒与孤独,我现在不自觉地与这样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更为亲近。
岁月渐长,年华暗生,人在不经意间会滋生一种悄然的恐惧,似乎一下进入畏寒的秋冬,那种老想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去享受生活、游戏人间的想法,总在不自觉中被一种家庭的凝聚力所吸引,越来越希望能在天寒日暮时远远望见家族的篝火温暖燃烧,就是那种一大家子围坐在满桌的美食前正在互相寒暄,看见你来,急忙从人群中让出一个极窄的位置,为你添上一副干净碗筷,虽然你可能已听不太习惯黑沉沉的人群中久违的乡音,虽然你在都市的餐厅里不习惯别人坐在你一米之内的位置上吃饭,但是此刻,如同松针跌入厚实的林地,如同檐水汇入故乡的古井,你挨着自己热气腾腾的血缘和辈分坐下,就像在密密麻麻的族谱上拥挤着获得一个小小的位置,在族谱的尽头,是你们共同的那株血缘之树的根系,它提醒着你与这块土地深厚的勾连与情意。
而此刻一口硕大的陶瓷砂锅热气腾腾地抬上了桌子的正中央,元宵煮好了!这是几家里勤劳的妯娌分工合作,大清早就搓好了百十来个又圆又大的元宵,和元宵一起下锅的,还有喷香四溢的荷包蛋,也是家里的芦花母鸡早晨刚在柴垛里下的。给家里的老辈舀好元宵后,因为你是远来客,质朴的婶娘不由分说地抢过你的碗,先给你舀。习惯控糖的你急忙客气:“不用太多,这元宵太大,尝尝就好。”周围接连炸响热情爽朗的声音:“过年过节的,至少要吃够双数,两个太少,四个不中听,至少六六大顺起!”于是,你眼睁睁地看着六个比你拳头小不了多少的元宵被推到了面前,咬下一口,糯米糍的“韧”裹着猪油芝麻的“香”,连汤水都是自酿醪糟沁人心脾的甘美,你漂泊许久的心神突然就在这样涤荡肺腑的炽热中被妥帖安放了下来。
在整个春节里的团聚里,人们讨论得最为热烈的话题,不外乎是哪家的小辈又结了亲,哪家人口又添了新丁。是啊,故乡老宅中的大团圆固然令人眷恋,但同乡同族的孩子们各自组建起自己小小的家庭,仿佛如蜡梅花勇敢地长出一个新的枝丫一般令人惊喜。
如今,我也有了元宵节时可以一家团聚一起包元宵吃元宵的小家庭。选择先生时,他有一点很打动我,就是他特别热爱下厨,小至元宵、饺子、馒头,大至一大家子大团圆式的年夜饭,都不在话下。没成家时,他空有这一身本事无处施展。以往年前,身在异乡值班的他总会做上一桌好菜,请上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朋友同事来家里团年,聚时分外热闹,大家杯盏沉酣之际,他的心底总能暗暗地感受到这热闹的倒计时,果然天色已晚,哥们的手机依次滴滴响起,那是各家的老婆儿女开始催问他们何时归家。于是,人们在酒足饭饱后轰然而散,独留他打扫一室的杯盘狼藉,开始有多热闹,后边的深夜寂静就有多凄清,他告诉我这些时不由感慨,“而现在守在家里,静静地和你一起等着元宵煮熟,不用特意去追求什么热闹,就觉得心里特别的安定,那是什么都换不来的踏实的感觉。”
“万家灯火元宵闹, 一碗汤圆瑞气盈”。大约便是如此光景了吧!
不过,喜欢充满盼头的甜美生活的,不唯指人类,你看,杨柳盼着春风才能依依,河畔盼着解冻才能雀跃,野地里的芨芨菜盼着钻出地垄那一刻的勃勃生机,而桃花与蜜蜂正互相期盼着对方从岁月的深处翩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