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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文化周刊·什刹海

孙犁自述中的“记者生涯”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二)


    回溯孙犁的文字生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先有记者孙犁,后有作家孙犁;没有记者孙犁,何来作家孙犁?

    ■ 侯军

    孙犁先生曾自述:“在幼年就梦想当一名记者”(见《第一次当记者》),但因时代风云之变幻、人生路向之转变及个人性格之局限,孙犁的文字生涯后来出现了些许“微调”,他自己晚年曾做过一个简单明了的总结,平生主要从事了三种职业:一是编辑,二是教师,三是作家——并没提到记者。

    然而,作为长期沉浸在新闻媒体(报社、通讯社)并终老于兹的新闻工作者,他在自己的文字中,却不止一次地以“记者”自谓——这个现象显然会令新闻圈外的朋友们感到几分困惑,但在报界内部却是无须解释的——在任何一家报社编辑部,其工作人员都是“在内为编辑,外出为记者”,就连总编辑外出采访写了稿子,也是署名“本报记者”。孙犁自然也不例外。因此,即便在他当编辑的时候,其岗位职责中也包含着外出写稿的任务。这一点,孙犁先生在一篇回忆文章中也曾明确讲过,即便是“出来打游击,……我们都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讯的任务。”(见《吃粥有感》)可见,长期担任编辑的孙犁,确实是身兼编采双重任务于一身的。

    早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为撰写有关“记者孙犁早期报告文学”的论文,曾当面向孙犁先生请教。孙犁肯定了我的研究思路,并特别嘱咐我:“不要顺着别人的思路走,要有自己的观点。主要是认真读原文,从文本中发现问题,提出你的论点。”依照孙老的叮嘱,我在重读孙犁的过程中,着意搜集和梳理了《孙犁文集》中有关“记者孙犁”的资料和论述。我发现,在孙犁延续半个多世纪的浩瀚文字中,“记者”这一称谓,在某些时间段出现的频率很高,甚至随处可见。细分之,则早年多为采访时的正面自称,晚年则多见于散文、杂著等忆旧文章。

    纵观孙犁漫长的文字生涯,其作为记者直接从事采访报道的时间,从1939年冬季第一次作为晋察冀通讯社三人记者团的成员赴雁北采访算起,直至1956年因病终止在天津日报的“津郊采访”(后结集为《津门小集》)为止,贯穿了孙犁先生从抗战、土改到解放战争、进城办报等各个阶段的人生历程,将近17年。而这段时间刚好也是他的文学创作羽翼渐丰、逐渐形成鲜明个人风格的“高光”时期。

    或许,因“作家孙犁”的名声越来越响亮,逐渐将“记者孙犁”遮盖起来,以致逐渐被忽略被淡忘了。殊不知,回溯孙犁的文字生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先有记者孙犁,后有作家孙犁;没有记者孙犁,何来作家孙犁?当然这样讲只是极而言之,事实上,这两者是不能截然分开的,更非互相对峙,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互为补益的。而这恰恰是孙犁艺术“一体两面”的独特之处,忽略任何一面都不是完整和准确的。

    在重读孙犁的过程中,曾有一个现象令我产生疑惑:为何一些明显属于记者文笔的作品,却并没有采用“记者”的称谓,而在后来却被孙老本人或者旁人“认定”为记者之文?

    譬如,孙犁第一次去雁北采写的《一天的工作》和典型的事件新闻特写《王凤岗坑杀抗属》,均通篇未见记者字样。而孙犁先生在与我谈及自己的早期记者作品时,数次举例都提到这篇短文,认为是自己早年记者文笔的代表作,是“青春的遗响”。此外,还有《一别十年同口镇》和《新安游记》诸篇,文中也是通篇未见“记者”称谓,故而一向被视为散文。

    然而,正是这些“散文”,20世纪40年代末却统统被视为新闻通讯,并以此为标准拿着“放大镜”寻找文中的错漏(如东西街写成南北街之类),致使孙犁被指违反新闻真实性原则,美化富农,是“客里空”,在报纸上以整版篇幅进行批判。

    尽管后来厘清了事实,并认定所谓“批判”实是当时“左倾”思潮在作祟。但这件事也从另一个侧面,“认定”了孙犁当时所写的这些见闻札记,同样具有新闻作品的性质,即便文中没有出现“记者”的称谓,读者和同行同样是将其视为新闻作品来看待的。

    就在写作《一别十年同口镇》的同时,孙犁还写过一组 “农村速写”,其中一篇为《访问抗属》。在一开篇,孙犁就写明“记者随孟部长到安平耿官屯访问抗属李大娘。”(《孙犁文集》第3卷,第78页)。在此前所写的《小陈村访刘法文》中,也是在开篇就写道:“二月二十八日,听梁斌、周刚同志说到妇女模范刘法文的事迹,记者即前往访问。”这两个例子说明,孙犁当时正是以记者的身份深入村镇去采访的。

    在孙犁晚年所撰写的《善闇室纪年》中,对这一时期的采访工作,做出了明确的自述:“一九四七年,三十四岁。春,随吴立人、孟庆山,在安平一带检查工作,我是记者。他二人骑马,我骑一辆破车,像是他们的通讯员。写短文若干篇,发表于《冀中导报》副刊‘平原’,即《帅府巡礼》等。”(见《孙犁文集》续编三,第16页。)

    这一时期的短文后来都被收录在《农村速写》一书中。在该书的《后记》中,孙犁先生也写下这样一段话:“这差不多都是记事,人物素描。那时我是当作完成一个记者的任务写作的,写的都很仓促,不能全面,名之为速写,说明它们虽然都是意图把握农村在伟大变革历程中的一个面影,一片光辉,一种感人的热和力,但又都是零碎的,片面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中,孙犁先生明确讲到了这些短文与此后的文学创作之间,也存在着内在的联系:“有一些地名和人名,后来也曾出现在我写的小说里(其实严格讲来,也只是较长的速写),但内容并不重复。是因为我常常想念这些人和这些地方,后来编给它们一个故事,又成一篇作品,当然还是粗略的作品。我想,如果我永远不忘记他们,我想念的再多一些,再全面一些,今后,我也许还能够写些比较全面的,比较符合他们伟大的面貌的作品吧。”

    这篇《后记》写于1950年3月。据此,我们完全可以延展一下想象的空间:孙犁先生此后所写的以《村歌》《铁木前传》为代表的农村题材系列作品,或许就是从当年的这些“人物素描”中萌生并孕育而成的吧?

    由此,我们对“记者孙犁”与“作家孙犁”这两种角色的互融互换、相得益彰,不是可以得到更直观、更确实的例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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