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丽屏
今年春节回家就接到初中同学打来的电话。我们自毕业后便无联络,她看了我的书,发现虽然这么多年没见,她在昆明、我在武汉,但我的经历与思考竟然与她不谋而合。我们聊初中时的趣事,聊为什么初中三年彼此没有交集,甚至聊到她不喜欢我的冷傲,我不喜欢她的热闹。又聊起走散的这些年,大家做了什么。无非是工作、换工作、再工作,结婚、生娃,也许换过一两个城市生活,最终我们都落地在离家乡那个北方小城很远的南方。
在少女时代没有成为朋友的两个人,经过岁月沉淀,竟然可以聊到一块儿了。也许正是因为距离——距离使我们保持了过去的记忆。因为毕业后一直未见,她在我的记忆里还是初中婴儿肥的样子,甜甜的,笑起来两颊有酒窝;而我,虽然在社交媒体上经常有近照出现,她的评价却依然是“你一点儿都没变”。我知道我变了,但我们都希望彼此没变。“希望成真”是如此奢侈,而我们的联系,恰恰成就了这种奢侈的情感。
少年期待变化,中年期待不变。少年的变,如上山,越走越高;而中年的变,却是下山,越走越低。在周围的人身上,我很难找到不变的理由。但在遥远的、久未谋面的同学那儿,我们都找到了不变的理由。我很久没有跟人聊过那些听上去幼稚而张狂的话了,在那一通电话里,我们却一直在说这样的话。
成熟像一张吸力极强的面具,戴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是父母、是妻子、是子女,在各种身份中穿梭,少年的我们只是生命中极为短暂的一瞬,一旦过去就永不再来。谁也不知道生命中会有哪一个人、在哪一刻,忽然唤醒记忆,提着满满一桶令人欣慰的温暖,说一句“你一点都没变”。这是一句美妙的祝福与肯定,盖章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独一无二、绝不改变的你。
恰同学少年。我理想中的同学,就是用来温暖人心的。尤其对于曾经的小镇青年来说,成年后,绝大多数的同学散落于四方,大家甚至连返乡探亲的时间都无法统一,撞到一个见一个,撞不到的,可能毕业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见一面。这份疏离与不见,让时光慢了下来。毕业后鸡零狗碎的日常,彼此并不了解更无须提起,大家的记忆永远停留在那个幼稚的时代,带着对世界的好奇与无知,说傻话、做傻事,以为拿一个杠杆就能撬动地球。蠢蠢的我们互相见证青葱的时代,这个缘分浅淡而漫长,偶尔联系方能维系这份美好。
实话说,我不喜欢参加同学会,它太实太俗,推杯换盏间,很多美好的东西都被碰碎了。当初互不喜欢的你们依然不会彼此喜欢,互不吸引的你们也依然不会来电;更糟糕的是那些互相吸引的男女,时过境迁后的频繁联系,找回的也不是青春,而是无力收场的中年。
但我喜欢遥远的同学忽然联络,浅浅地打一通电话,或者出差探望急忙忙地吃个饭,友情点到即止,留下更多的空白给自己,去回忆那个在喧嚣忙碌的生命中,永远待在角落的少年。那是出走前的我们,是生命的底色,是愿望的本身。
与中学同学通完电话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初中时的校园。窗外的白杨树正在吐露新芽,教室里一片喧闹,每个人都在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美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画,一列火车穿越云端,驶向远方。
那时的我们,每个人都被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虽然后来绝大多数的未来都被现实打分叉了,但它影影绰绰地待在那里,就是最好的春光。
偶尔回到春光里发个呆、打个盹,大约就是同学联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