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慰孙犁先生:您的这篇战地报道,同样可以“唤回”,不,是“唤醒”我们的记忆。
■ 侯军
孙犁是著名作家,这一点广为人知;孙犁同时还是一位毕生从事新闻工作的编辑记者,这一点,就很少为众人所认知了。
余生也晚,但机缘凑泊,在我进入天津日报当记者之时,适逢孙犁在经历十年搁笔之后“官复原职”,重新担任天津日报编委。这就使我有幸与老人家“同事”若干年。更幸运的是,我还获得机缘与孙老结识,时常登门求教或传书问道,得聆雅教,得沐甘霖,获益终生。
我所说的机缘,皆与我的工作有关:一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被报社安排去创办《报告文学》专版——这是当时全国省级报纸最早的报告文学副刊。我得知孙犁先生早年写过不少报告文学,故而得以“近水楼台”,就近请教;二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承担了研究失而复得的孙犁早期著作《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的课题,这也使我必须与孙犁先生进行深入的沟通和经常性的求教问询。正是在这些机缘的引领下,我萌生了研究“记者孙犁”的想法,从此在这块“人迹罕至”的小小园林上,沉潜深耕了30余年。
说起孙犁的记者生涯,确实是纵横捭阖丰富多彩。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工作重心的变迁,随着他所在的通讯社和报社的迁徙和演变,他笔下的各类新闻作品也是与时俱进,异彩纷呈,呈现出品类各异、多姿多彩的特点,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风格特色。而今天我们所要重点品读的《光复唐官屯之战》,则是一篇典型的战地报道。
(一)
“我军收复唐官屯之战,于12日下午6时开始。由于我战士们无可比拟的英勇行为,从部队开始运动到完全占领该镇,为时不过一点钟。”
这是此篇战役报道的“导语”,如电讯稿一般简洁明要。如果隐去署名,我说这段文字出自孙犁之手,可能很多读者都会摇头——这哪里是孙犁的文字风格呀?
不错,记者文笔与作家文笔,确实是两片水域。但这两片水域是互相连通的,尤其像孙犁这样长期身兼作家和记者两种职事的作者,转换笔墨就如同电视机转换频道一样,随心所欲,变换自如。
接着,孙犁以采访战斗指挥员的第一手资讯,报道了这次战役的概况:“记者访问担任突击任务之我野战军某营曹耀宗营长,曹营长称:我军之所以能如此迅速获得胜利,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军出击及火力的突然性……”
依照消息写作的一般规律,重要的事实要写在前面,以此类推。这种特殊的要求,据说是源自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北美传媒的记者从欧战前线发稿多用电报,当时讯号不稳,时常中断。编辑部就要求记者写战事消息,一定要先把最要紧的内容写在前面,即便半截电讯中断了,单凭已经发来的“半截电文”,报纸依旧可用——孙犁先生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写过新闻学专著,对此自然深谙熟知,他在这篇消息的第一小节里,已经把所有重要信息清晰准确地传递出来了。
(二)
正面战事写毕,孙犁笔锋一转,开始关注当地民众对此战的反响——
“收复唐官屯时,我战士猛压狠追的动作,使唐官屯居民誉为神异,战场纪律,尤其值得表扬。在战场上,我战士只知解决敌人,拿起武器,集中力量,节省时间,迅速完成战斗任务。居民对我军秋毫无犯的优良纪律称赞不已。”
这又是一段对战事进程中我军民关系的概述。然后孙犁的“镜头”从广角推至特写——“13日黎明,唐官屯居民纷纷出来看望八路军,街道为之拥塞。记者与一老者招呼,老者颇为感动地指着街上的人们说:‘受够了,现在熬出来了。’彼深知八路军系解放人民而来。一手艺工人,于战斗进行时,即倚在门后偷偷观望,等候我军到来。其妻意恐危险,促其退避。工人暗语其妻:“我听听进来了没有?他们(指我军)来了,我们就不受罪了。”
这里写了两个人物,一个老者是记者在街头采访所见;另一个手工艺工人,应是记者在随军攻入城镇途中亲眼所见。两个人物均着墨不多,但很有说服力,表现出当地民众对我军光复唐官屯的欢迎心态。难得的是,即便是点到为止,孙犁笔下这两个人物的语言都很有特色,并非惯常所见的诸如欢迎啦、高兴啦之类泛泛表态,而是隐含着他们各自的情绪和个性化的语言特点——这就显现出孙犁作为作家的“传神写照”的本领了。
(三)
接下来的几段文字,孙犁的笔触由前面的“焦点透视”转变为“散点透视”,也可以说是对这次战事报道的延伸和拓展——
“13日清晨,唐官屯俘虏从大街狼狈走过,遭居民切齿。虽平原已届麦秋,俘虏多有穿着棉鞋者。据居民称,保四团在此驻防,敲诈强掠,内有一军官专门搜捕蛇、狗、刺猬解馋。如今用这三种动物,形象眼前敌人,人人以为确切。”
这一段写的是敌方在战败之后的情况,不光写了俘虏的“狼狈”,也写了敌方一个典型人物——那个专门捕蛇偷狗来解馋的敌军军官。有了这一笔,顿时令这篇容易写得刚硬呆板的战地新闻,显得摇曳多姿饶有趣味。
紧接着,孙犁再一回笔,写我军战士对人民的态度,与前文适成鲜明对比——“镇外运河两岸,均为肥沃园地,种有各种菜蔬,我军行进时,眼前一片油绿,甜瓜正在开花。虽已接近战场,战士仍纷传:‘留心脚下。’我军对田园及人民之爱护如此。河西分得土地农民,欣见我军全面胜利,心头释一重负。他们说:‘天不能变了!’”
为反映民众的心声,孙犁在此还引述了一段当地流传的民谣:唐官屯居民于战斗未结束时,即确信我军能攻占该镇,他们说:“你们(指我军)早拿早下,晚拿晚下,一拿就下。”这真是一段绝妙的“神来之笔”,一下子就把军民同心、战而必胜的信念和百姓趣味盎然的语言,信手牵出。
一个好记者,能在紧张的战地采访中,采撷到诸多有价值的信息,又能用简练而清晰的“新闻体例”,把素材编织在一篇报道里——这些,孙犁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出色。
(四)
唐官屯隶属于天津静海,以前叫县,现在称区了。而静海正是我的故乡。我的长辈们都是一口静海方言,让我从小听到大。我在天津日报当记者时,有8年时间是在农村部,而静海又是我所分管的报道范围。因此,我对静海很熟,对唐官屯更不陌生。因此,我对孙犁先生写于70多年前的这篇文章,读来十分亲切。
记得我有一次告诉孙犁先生,唐官屯离我的老家很近,何时有空,我陪您再去走访一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孙犁先生笑一笑,说:“我常常回忆当年走过的地方,打过仗的,遇过险的,还有那些熟人和朋友,也有些只是一闪而过的场景……有时在梦里回去了,醒来很失落。我知道是回不去了。不只是你,好几位朋友都说过,想带我回去各处走走看看,我都婉言谢绝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幸好,我留下了一些文字,有时读一读,就好像把当年的场景和人事,重新唤回来了。这篇唐官屯,在我这里,就有这样的作用……”
写到这里,我想告慰孙犁先生:您的这篇战地报道,同样可以“唤回”,不,是“唤醒”我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