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其文而思其人,这里所有的,是一个战地记者的见闻实录,是一个以笔为枪的战士压抑不住的呐喊,是一个画家泼墨重彩、线条粗犷的战地速写。
■ 侯军
(一)
1981年8月5日,孙犁先生为即将付梓的《孙犁文集》写了一篇自序。当时,他已年近七旬,在总结自己的文字生涯时,他写道:“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例如实地作战。”
孙犁早年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也有过被日寇子弹擦耳飞过的险境,也曾一度怀揣手榴弹随时准备与敌同归于尽……但是,老作家也坦承,自己虽然曾被批准佩枪,却从未放过一枪。他一辈子的“武器”,始终是他的那支笔杆,他是名副其实的“以笔为枪”的战士。
然而,这位“以笔为枪”的战士,在其漫长的文字生涯中,确有相当一段时间是以“战地记者”的身份,活跃在晋察冀边区的抗战前线;也曾以一名作家的文笔记录过解放战场的实况,其所完成的同样是“战地记者”的使命。只不过,他后来写下的那些行云流水般的美文,如《荷花淀》《芦花荡》,如《山地回忆》《铁木前传》《风云初记》……都太有名、太出色了,几十年来一直被几代读者所喜爱,正所谓“香远益清”,历久弥新,以至于遮盖了他笔下的那些“金戈铁马”“战火硝烟”;而那清新柔美,个性鲜明的白洋淀上的“水生嫂们”,更以其独有的阴柔之美的持久魅力,柔化了孙犁早年作品中的“铿锵步履”和“青春遗响”,渐渐地,那些饱含青春热血的激扬文字,被岁月尘封,被记忆埋藏,逐渐消弭于时间的烟尘之中……
显然,这并不是孙犁先生本人所愿意看到的——同样是在《孙犁文集》自序中,他特意写下这样一段话:“现在证明,不管经过多少风雨,多少关山,这些作品,以原有的姿容,以完整的队列,顺利地通过了几十年历史的严峻检阅。我不轻视早期的作品。我常常以为,早年的作品,青春的力量火炽,晚年是写不出来的。”
孙犁先生如此看重的早期作品,正是他作为“战地记者”所采写的那些充满豪迈激情,洋溢着高昂的军人血性的战地报告和现场特写——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文字,在我看来,恰恰是孙犁此后那些以阴柔而闻名的文学名篇的基石和底色。
在纪念孙犁先生逝世20周年之际,重温他的早期作品,依旧像几十年前初读这些作品时那样被深深感动。充盈在字里行间的那股雄健之气,与其后来的作品风格迥异,其笔力之粗豪,格调之激越,情感之浓烈,语言之铿锵,都与他的其他文体创作截然不同。这种充溢着勃勃生机的青春印痕,恰好向我们展示了孙犁作品的另一个重要侧面:原来在他那阴柔、婉约的“典型风格”背后,一直潜藏着阳刚的、激越的、勇武的精神底蕴。倘若抽空了这种坚实而深厚的精神底蕴,余下的阴柔就会变得苍白无力,空洞无骨。由此,也就不难解答:那么多作家写过战争中的女性形象,为何唯有孙犁笔下的“水生嫂们”个个神采飞扬、顾盼灵动,柔中寓刚,令人难忘?原来在孙犁那里,阴柔缘以阳刚为支点,阳刚亦托举着阴柔之力度。由此观之,我们今天重新探究孙犁先生早年的战地记者生涯,重读其战地报道中的“青春的遗响”,其意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
在孙犁早期的战地文字中,较有代表性的有《冬天,战斗的外围》《王凤岗坑杀抗属》《游击区生活一星期》以及《唐官屯光复之战》等篇章。
《冬天,战斗的外围》写于1940年冬。当时日寇对冀中平原进行了疯狂的大扫荡,边区军民奋起反击。在这血与火的战斗中,孙犁作为晋察冀通讯社的记者,深入到残酷战斗的第一线,实地采访,以笔为枪,和边区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的豪情凝聚笔端,对英雄的赞颂,对敌人的仇恨,一齐化为奔腾的潮水,宣泄而出,构成了这篇作品高亢奋发、雄浑激越的主旋律。
在文章的第一节。他写道:“战斗展开在沙河两岸了。在同一个时刻,所有边区的战士和人民都排成了队列,军纪如铁,猛如虎,矫健如鹿。”语言顿挫有力,展现了临战前的气势。接着,他以亲身见闻,粗线条儿地勾勒了我军战斗准备的镇定沉着和有条不紊。他写道:“我的战斗任务是记录。”之后,他采撷了一个个目击式的现场镜头——
“在一个陡峭的山顶上遇到一个熟人,他用年轻的热力握紧我的手说:‘反扫荡开始啦!’兴奋盖罩着他的声音和颜面。我第一笔记录的是人民对战斗是奔赴,是准备妥当,是激烈的感情。”
“我拿了一封介绍信到前方一个团里去。在灵寿陈庄西面一个小村里……那天早晨,在阜平温塘已经有一场战斗。我在他们办公的房间展开地图,察看地形和方位。”他还有条不紊地描述了在团指挥所目睹的实景:“几个小鬼搀扶着伤员进进出出;本村妇女们送来馒头和胡萝菔菜汤;伤员和担架队吃过饭立即出发转移到后方……”
这些描写,没有夸张的言辞,只有简洁的叙述,一个个场面和过程,在记者眼前掠过,他敏锐地捕捉并记录下来,构成了一幅幅真实的军民战斗图景。
从这些描绘中,我们也不难感受到作者此刻内心翻腾着的“激烈的感情”。当他写到人民在日寇的洗劫面前所表现出的怒火和愤恨时,那“激烈的感情”也随之变得更为浓烈了——
“几天过后,我随着一个兵团路经陈庄,这村镇已经被敌人烧毁三次以上了。以陈庄为中心,敌人曾作蜘蛛技能的放火,从阜平到陈庄,从口头到陈庄,几道山沟成为它纵火的鹄的。”
读这几段引文,即使十分熟悉孙犁风格的读者,恐怕也很难找出他那一贯的淡雅朴素、徐缓抒情的语言特征了吧。这里所有的,是一个战地记者的见闻实录,是一个以笔为枪的战士压抑不住的呐喊,是一个画家泼墨重彩、线条粗犷的战地速写。
读其文而思其人,我们可以想见当年这位战地记者是以怎样的激情,奋笔疾书,笔卷狂潮的。正是这种激情,使这篇作品成了孙犁早期新闻纪实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代表作。
(三)
1983年11月10日,我所供职的天津日报重新刊发了孙犁先生《冬天,战斗的外围》这篇报告文学,此后不久,我被委派创办《报告文学》专版,这使我有理由就此话题,约请孙犁先生做一次专题的访谈。
那是在1986年11月24日上午,在孙老位于天津静园的家里。我谈起重读先生早期作品的感受,觉得那些文字中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激情。孙犁先生说道:“那个时代是有激情的。现在,让我到现场去,也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了。时代是综合性的,一个时代的文章,打下一个时代的烙印。当然,我年轻时也写不出现在这样的文章。说起来,这篇《冬天,战斗的外围》是比较长的一篇,我当时还写过一些比较短小的文章,比如那篇《王凤岗坑杀抗属》,只有一千字,你说是新闻也好,说是报告文学也好,我写的时候根本没想过是什么体裁。”
《王凤岗坑杀抗属》写的是一桩惨案。汉奸王凤岗的部队在抗战胜利后。趁我军追击日寇之机,在大清河边岸残酷地杀害了数十位抗属。血腥的暴行激起了作家不可遏止的义愤,他愤然写道:“子弟兵的父母、妻子、姐妹流血了,血流在他们解放了的土地上。血流在大清河的边岸。那里山清水秀,是冀中人民心爱的地方。他们被活埋了,就在这河的边岸!”“如果大清河两岸长大的青年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我想他们不会啼哭,枪要永远背在肩上,枪要永远拿在手里。更残酷的敌人来了,新的仇恨已经用亲人的血液写在大地上,而他们有弟弟吗?有拿起枪来的侄儿们吗?死者的子弟们!能想象父母、妻子、姐妹临死前对你们的无声的嘱告吗?”
这一连串激扬跌宕的反问,像熔岩喷发,势不可当。我们都知道孙犁是崇尚含蓄的,行文也力求平稳而有韵律和节奏。然而在这里,怒火和悲愤冲决了理智的闸门,感情的大潮喷涌而出,化成了这些音节急促的反问,似怒吼,似狂啸,似长歌当哭。正是这一腔男儿热血所鼓荡起的悲壮情怀,使这篇短文成为在孙犁作品中罕见的“激扬文字”。
孙犁先生晚年在为《澹定集》所写的后记中写道:“其中有一篇短文,题名《王凤岗坑杀抗属》,是旧作。冉淮舟同志从图书馆复制来的。我向读者介绍,我过去写过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文章我现在还能写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