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庆明
公公走了,在他生命步入第一百个年头。
他的离去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以来,公公总是活力满满。他可以在几百人的大会上讲话而不用扩音设备;他也可以在炼钢炉台上一待就是好几个月;他74岁时在西藏半徒步旅行;88岁健步登上芸薹山巅。
稍作商量,我们还是为公公布置了灵堂。这不是迷信,这是我们建立的缓冲地带,聊以寄托我们的哀思。公公从1945年加入厦门地下党以来,即使在最艰难的岁月,遭受不公正的待遇,都从未动摇过信念。屈指一算,今年已是公公光荣在党75年。
在第一个没有公公的夜晚,晚辈们一起为公公守夜。
春夜清寒,庭院外梅花绽放;月光如水,任往事在风中流连。
我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我的老红军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伤病发作离开了我。在我的人生词典中,从来就没有“爸爸”这两个字。事实上,在我结婚那天,面对公公,一声“爸爸”就喊得别别扭扭。后来有了孩子,我如释重负,顺理成章地跟着孩子喊“爷爷”。其实无论喊什么,公公都欣然应允,毫不介意。事实上,公公就是那种很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的人。
10年前,在公公90岁寿宴上,从各地赶来贺寿的亲朋济济一堂。我辈中的大哥提议,小辈中的同姓人挨个给公公一个拥抱,以感谢养育之恩;外姓人则鞠一躬即可。我说不,我也要一个拥抱,因为,这么多年,公公弥补了我父爱的缺失,我们胜似亲生父女。
流水带走了光阴的故事。
几年前,在马钢公司成立60周年之际,我忽然想写一写公公。60年前,公公离开中国空军工程部支援马钢建设,报到的第二天,马钢公司挂牌成立,从此公公和马钢公司相伴整整一个甲子。我去采访已经离休的公公,那天正值江南的三伏,天气热得像蒸笼。我打开冰箱寻找饮料,公公暖心地提示我冷冻室里有火炬冰激凌,还特意叮嘱我别告诉小凡(小凡是公公的女儿),若是小凡问起来,就说冰激凌是给保姆阿姨的孙子准备的。我欣然应允,取了两只冰激凌,和公公对坐在竹藤椅上,守着一个甜蜜的小秘密,完成了一次愉快的采访。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女儿刚上小学那会儿,我和老公均在离家很远的厂区上班,往来不便。于是我女儿中午的接送就委托给了公公。他并不像其他孩子的家长那样守在学校门口,而是淡定地坐在右拐角的小卖店的小竹椅上阅读参考消息或者薄冰语法。我女儿出了校门直接去小卖店找到爷爷,爷爷将手中的报纸一收,大手牵小手,一起往家走。一路上,爷爷对孙女买辣条、买饮料的要求充耳不闻,但如果问到知识类问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则是有问必答。丰富的知识储备让孙女成了爷爷的粉丝。如今得知爷爷离世,我女儿哭成了泪人,她说:“爷爷有一种鲜见的,或许只能在他那一辈老知识分子身上才有的挺拔的气质。包容与教养,从不焦躁,不随波逐流,尊重自己,也同等尊重其他人。”
夜色阑珊。空气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借着夜色的掩护,街道和房屋的轮廓不再清晰。
公公弥留之际,我们去医院看他。曾经高大挺拔的公公,在宽大的病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活力从公公躯体内抽丝而去,生命行将枯萎。我们呼唤着,公公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眼珠闪亮,似是听到了亲人的声音。监护仪器显示,公公的血压、血氧、脉率渐渐趋于正常,我们很高兴,甚至做好了接公公出院的准备。然而未曾想几天后形势急转直下,公公蓬勃的心脏在跳动了一个世纪以后,带着爱和不舍,终于跳停。
寂静。子夜已过。蓦地,一阵风吹过,长明灯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半开的房门在风中发出“哐哐”的撞击,老公说,就好像往日无数个工作日里,加完班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四月,公公再也不会回来,但四月杜鹃将花开满山,万物清明,那是春雨催出的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