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惊心动魄的邂逅，可能是花市灯如昼，也可能是在时间无涯的荒原上“你也在这里”……
■ 李咏瑾
蝉鸣，那只是一个夏末的普通的午后，我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路过了客厅，客厅的飘窗上放着一小溜窄窄的验孕纸，十多分钟前我才在上面验了验，不出所料，和之前辛苦备孕的若干个月一样，仍是一无所获。
而今我的心态早已淡定，直钩垂钓，任他游鱼来去，不再像论坛上的其他老母亲一样殚精竭虑地期待验孕纸上出现惊喜。于是我去厨房剥了一个冰激凌，脚不沾地路过客厅，打算去书房追剧。
人世间惊心动魄的邂逅，可能是花市灯如昼，也可能是在时间无涯的荒原上“你也在这里”，而我当时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飘窗，突然，心里悸动了一拍。慢慢地接近飘窗，就好像极早极早的清晨，有小船抵达了久候的渡口，而我踮起脚尖，在茫茫的雾色里听见木质的船头咚的一声触到了码头——验孕纸上，第二条红色的短杠就这样缓慢地浮现了出来。一刹那间，此前数年的期盼混杂着饱经风霜的劳苦纷沓至来：一次次奔波医院备孕，一回回异地探亲的关山路远，无数纷乱的脚步在浸透消毒水的医院长廊上来来回回，转瞬间动车轰隆，一头扎进秦岭山脉幽深的隧道里，仓皇的岁月就这样在记忆的流逝中明明暗暗……情绪太多。
开始几天我谁也没告诉，实在是我自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惊喜，或者是这种惊喜背后一体两面的恐惧，我甚至在想，以我毛躁的脾性和脆弱的心绪，可能压根当不好那种慈祥的老母亲。但当我第一次去医院抽血确认，医生头也不抬地例行询问：“打掉还是留下？”我一愣怔，随即大声肯定：“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备孕来的珍贵儿，当然留下！”那一刻我喘着气，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心意。
实话实说，我其实是一个一直不怎么喜欢小孩的人，以前但凡有亲朋好友怂恿我抱抱某个小婴儿，我往往一边摇头一边退避三舍，他们实在是太小太脆弱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分泌唾液，需要乳汁，总让人担心会尿到自己身上。而自从宿命中的宝宝一下子扑入了我的怀里，情感的阀门仿佛就这样一下子被撞开，我蓦然发觉自己置身于一条浩浩荡荡的人类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接续传承的情感的洪流，耳边远古的陌生的黄钟大吕由远至近轰鸣而来，而我伫立在原地，眼眶湿润，鼻端酸软，喉咙哽咽得喘不过气来，突然意识到繁衍生息对于人类情感意义上真正的触动，同时深刻地感知到自己无法自控的渺如尘埃。
于是，我看似平静地怀揣着这个沉甸甸的收获，上班，下班，穿越天桥，走过人群，表面上看，春末最后一天和夏初的第一天，枝头的鲜花瑟瑟迎风，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只有鲜花自己知道，它包裹的子房开始孕育、膨大，不久之后，花瓣即将枯萎，而新的果实即将焕发出它的甜美。
然而酝酿这种甜美的代价汹涌而来。因为大龄初产，好不容易等到胎芽萌生，又隐隐出现了流产的迹象，在盛夏的蝉燥中，每天捂着肚子去医院注射完几个疗程的黄体酮后，又在例行检查中发现胎盘位置过低，需要较长时间卧床保胎……我原以为孕育的艰险只在分娩那一刻，没想到一步步行来犹涉险滩，如遇激流，竟然有无穷的考验横亘在前方，唐氏筛查与排畸，四维与糖耐，每过一关都值得大大松掉一口气，更别提还有到底是选择无创还是羊穿的辗转难眠与痛苦纠结，将许许多多如我一般产妇痛苦的情绪和紧绷的神经推向极致……
彼时，有朋友向我推荐孕育题材的纪录片《生门》，我大致看了一下简介就急忙关闭，不敢共情，不忍共情，也实在是没有能力去共情了，现实生活已经让我饱经太多的风霜忧患，实在承受不住旁人撕心裂肺的眼泪，哪怕这眼泪只存在于屏幕后远在千里的生活中——不，其实这压力无处不在，回想彼时，如果不是每晚腹中温柔的胎动一下下给予我的抚慰，如同温暖的潮汐无条件地抚平了我心中所有的伤痛，让我渐渐呼吸放缓，合眼安睡，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怎么能穿过那一段段明暗斑驳的岁月。
孕育不易，可细想来，孕育不过是复杂人生中的一小段缩影，对于大多数母亲而言，自以为走过了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旅程，其实只是生下了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人生不到一定时候，真的不会知道“平平常常”中所蕴含的力量。在我们故乡的村庄，常有智慧的老人告诫后人要珍惜秋冬之交的每一场霜冻，因为“秋天虽说是丰收的季节，可最甜的橙啊梨啊，都要经历一场霜冻一层甜，然后三晒三冻甜如蜜”，有时候咀嚼着这些在人世间流传已久的句子，心底的疲倦瑟缩就会一点一点地得到抚慰，缓过气来。
而经历过春夏秋冬季节变换的如许种种，我扪心自问，到底是哪一天从心态上真正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母亲？
我想是极之平凡的那一天，大腹便便的我穿着平底鞋，疲惫地从医院回家，经过了广场上的一家咖啡馆。彼时，咖啡馆门口晒得到太阳的座位上，有一位白领丽人正在闲散翻阅着书页、独自啜饮着咖啡，我走近她的悠然，又渐渐远离她的悠然，突然意识到这何曾不是我曾经的镜像人生？那个叫作“自我”的东西，好像掌心中的一小把珍贵的金沙，只是你伸出双手，想去抓住更为广阔的生活时，它就必然会随风而扬，落入人生“崎岖的山脉褶皱”中，你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你在那个重要的分岔路口骤然停下，深思熟虑后，你选择了其中一个方向，曾经的“自我”化为那个时髦的女郎，永恒地留在了身后那个色彩氤氲的咖啡馆中，而新的“自我”，则渐渐伸开双臂，迎向前方，抱紧了怀中新生的婴儿，也接受了自己的臃肿、衰老和疼痛……你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你更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可你愿意承担这一切，并且无怨无悔，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你真正成为一位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