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文化周刊·什刹海·美文 PDF版下载

版面: 文化周刊·什刹海·美文

小院的光影,母亲的流年


    母亲心心念念的小院,围起来的不仅是家庭的独立世界,更是灵魂的诗意栖居。渗透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是每一位中国人都有的“院子情结”……

    ■ 申功晶

    江南有民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我的“外婆桥”,地处苏州古城区冷僻荒凉的仓街“狮子口”,弄堂深处有一处独门独户的清式大院,我的母亲就在那里出生、长大。

    老宅的东侧有一方露天小院,母亲和姐妹们常溜到小院子里玩耍,她说,抬头看看湛蓝无际的天空,心情也跟着豁然舒畅起来。

    但快乐的日子很快结束了。

    20世纪60年代末,母亲到苏北农场开始了她的知青生涯。“两个馒头一碗粥”的伙食填不饱肚子,半夜三更,还要跳下冰冷刺骨的江水“人墙”抗洪抢险,她想念起学校课堂、父母姐妹,她一次次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老宅的小院,跳皮筋、放风筝、捉迷藏……

    因此,母亲表现格外积极阳光正能量,脏活累活抢着干,不久便如愿以偿加入共青团。幸运再次来临,一个保送盐城师范学校就读的名额砸落在她脑门上,正当她做梦都要笑出声之际,却因亲叔叔是“右派”的身份而被取消了保送资格,这场“竹篮打水”的闹剧,让她欲哭无泪。

    20世纪70年代末,知青返城,母亲分配到一家国营布厂当检验员。经人“牵线”,母亲与一位没落书香世家的憨厚青年成婚了。我父亲家里的老宅,和母亲家一模一样,也是个小院子,这让她倍感亲切熨帖。我常看着她一边哼小曲,一边在院里淘米、洗菜、晾衣物……

    转眼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老宅拆迁了,我们一家三口搬入楼房。围上铁栅的阳台活似鸟笼,母亲每次晾衣服,都会叹息:“要是像从前那样,有个小院儿该多好!”

    母亲看到一楼的大爷每天捯饬花花草草,又感慨道:“要是有个小院子,该多好!我种上些蔬菜,不打农药,绿色环保,强过在菜场买的!”偶尔,她看到山墙上出现一只黄鼠狼,也欢喜得像个孩子似的,绘声绘色讲起小时候,“狐大仙”如何“日偷一鸡”的故事。

    看着母亲额头上渐增的皱纹,鬓角渐长的白发,不由忆起她年轻时的模样: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薄薄的嘴唇,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高鼻深目的轮廓,有一种异域血统的别样风情,那是一种清丽的英俊。

    母亲这辈子吃了不少苦,长身体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读书时,又逢“上山下乡”;人到中年,又赶上了国企下岗大潮,一边为生计奔波忙碌,一边还要忍受亲戚的闲言碎语;临退休了,又伺候起卧病在床的老人。命运,总是在紧要关头伸出魔爪扼住喉咙,一次又一次试图摧毁她……“千锤百炼”后,却又让她变得像竹子一般无比坚韧。

    母亲不是那种任劳任怨的劳动妇女,也不是对子女宠溺无度、唯夫、儿至上的家庭妇女,更不是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女强人。但母亲热爱生活,崇尚自我。她爱读书,退休后,经常来到我的书房,戴上老花眼镜,抱着一部部厚厚的“砖头”汲取养分,仅初中毕业的她,竟能将各大名家之优劣点评得头头是道。母亲爱旅游,我每年带她两次“长线游”饱览名山大川,较之自然风光,母亲更感兴趣的莫过于那些故居老宅:北方的四合院、江南的大宅门、晋商的大院、闽南的土楼……

    那些用厚厚的砖块围起来一个个安全温暖的天地,成了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场所,想那古人,哪怕家里再穷,也要用竹篱笆围一下。“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说:“吾毕生之愿,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花草,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俱见烟水平桥。”可见,那围起来的不仅是家庭的独立世界,更是灵魂的诗意栖居,渗透在骨子里的家的味道。它承载着国人几千年的生活,我终于明白,母亲心心念念的小院,是每一位中国人都有的“院子情结”,小院里的光影,藏匿着母亲的流年。

    我用积攒下的稿费,把房子换到了顶楼,搭建了一个四面玻璃的阳光房,母亲在那里种起了绿萝、文竹、黄瓜、番茄、香瓜……她将阳台打扮成了一个小小的农场。可是,她仍然怀念老宅里的小院子:春来紫藤花开,金秋桂花飘香,冬日蜡梅绽放,夏夜,坐在葡萄架下摇着蒲扇纳凉……

    一日,我陪她回到了娘家——仓街“狮子口”,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里面埋葬的是一代人的记忆,母亲驻足凝视很久,嘴里喃喃念道:落叶归根、落叶归根……

0
© 2021 中国妇女报
ICP备:京ICP备05037313号
您的IE浏览器版本太低,请升级至IE8及以上版本或安装webkit内核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