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栈道上走过时，前方的天门洞被两侧刀削般的山峰所护佑，朵朵白云缠绕其间，宛若仙境之门。
■ 毛庆明
少时读《边城》，我就有很强的代入感。总把自己幻化成翠翠，那个酉水边的美丽女孩。及至年岁渐长，作品中人物的悲欢离合逐渐淡去，而故事依托的背景——居住着33个少数民族的湘西，却越来越强烈地吸引着我。
一
车抵凤凰城，已是华灯初上。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苗家边寨完全隐没于夜幕，只留下LED灯勾勒的轮廓，闪着廉价的光。沱江两岸的吊脚楼里，处处笙歌，每隔三五米，就有穿着民族盛装的游客男女，在专业摄影师的指导下，与沱江一起入画。然而这满城灯火，却吝于分一盏给沈从文故居前的幽静小巷。就连矗立着《凤凰》雕塑的中心广场，也是漆黑一片。真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不过说到《凤凰》雕塑的作者黄永玉老先生，可真是一个豁达有趣的凤凰本地人。凤凰本是神鸟，艺术作品中的凤凰，多是鸡头燕颌，身披五彩霞衣的俊逸形象。而黄永玉先生的《凤凰》，则特别写“实”，一眼望去，活脱脱一只大火鸡。想起老先生年初为兔年设计的邮票，偏偏画了一只纯蓝色的“兔子”，一对”折耳”，前爪分明是一双“人手”，被众多网友诟病“辣眼睛”。对此，年近百岁的老先生淡然回应：“画个兔子邮票是开心的事，兔子大家都会画，也不是我一个人会画，画出来让大家高兴，祝贺新年而已。”
二
整个张家界景区很大，不过缆车起始站就设在市区，景区内则有超长电梯运行，所以全程游览下来，还是很轻松的。然而完善的辅助设施也对自然地貌造成了一定的损害。比如掠过我眼前的一座貌似黄山“梦笔生花”的奇峰，上面就硬生生地浇筑了一个硕大的钢筋混凝土水泥石墩，作为缆车运行的支撑。
张家界奇峰耸立，怪石嶙峋。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山里新绿初绽，尚未形成万木葱茏之势。再加上雨水偏少，不仅单金鞭溪只有细流涓涓，连高大的千年红豆杉林，也似是蒙了一层薄灰。
景区内有当地老乡拎着橘子叫卖，5元钱三袋，我扫码付款，老乡递给我橘子就走，等我发现没扫成功，老乡已走到5步开外。我赶紧喊住老乡说：“你怎么也不看看我付款成功没有？”老乡笑：“自家产的无所谓。”记得沈从文先生的散文《人与地》里说到沅水上游产橘，且民风淳朴，外地人路过橘园想买橘子，橘园主人却是管吃不管卖：“水泡泡的东西，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十个八个算什么。”
2000多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白木船，沿沅水上溯，见到这大片的橘林，方写出不朽名篇《橘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如今这人和树，依然寄生在这片土地上，衰老的死去，新生的茁起。
三
芙蓉镇原名王村，因拍摄电影《芙蓉镇》而改名。严格来说，这里不是村也不是镇，而是一个土家族居住的寨子。2000多年前的土司将行宫建在了悬崖上，木质殿堂式建筑，飞檐翘角、吊脚长垂、错落有致，与对面崖壁上悬挂的瀑布遥相呼应，可称美学与实用成功结合的范例。土司制度鼎盛于元、明、清王朝的土家族聚集区，后消亡，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讲述的就是最后一个土司的故事。这本书的最大价值，就是用故事的形式将一段曾经存在过的历史记录并留存下来。
走进芙蓉镇时，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润湿了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彼时的江南，正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时节，而雨中的湘西边寨，美中却带了一丝清冽。走进石牌坊边的米豆腐店避雨，要了一碗甜口米豆腐和一个咸蒿粑粑，甜咸相得益彰，口感好到爆，索性又加了一个甜蒿粑粑。正吃着，街角拐过来一个旅行团，在石牌坊前停了脚步。年轻的导游指着石牌坊上的“贞洁”二字，跟游客介绍说这是中国第一座贞节牌坊，是秦始皇所建。我在一旁听得真切，惊得目瞪口呆。想那秦始皇统一六国，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统一使用小篆。这石牌坊上“贞洁”二字，虽说是繁体，但明明是凹文小楷。贞节牌坊始建于秦始皇不假，但那座牌坊叫“女怀清台”，位于重庆长寿区龙山寨。眼前这座牌坊，其实是拍摄《芙蓉镇》时做的道具。
四
回程的当天上午，我是必定要去当地博物馆的，更何况是坐拥马王堆汉墓展的湖南博物馆。看展的票三天前就预约妥当，心情一放松，早上就睡过头， 待我匆匆赶到湖博，满打满算，也只剩45分钟的参观时间。无奈，我只好放弃了所有展馆，只看马王堆藏品展。
然而马王堆汉墓出土了3000多件文物，虽然展出的只是一小部分，45分钟的时限也是捉襟见肘。仅仅第一展室里辛追夫人墓室里的精致的随葬品，就让我惊掉了下巴。衣服是丝质的，有着好看的图案，用陶制的香薰炉盛满各色香料，烘干的衣服上附着主人喜欢的香味；食物素有各类时鲜瓜果蔬菜、荤则包罗天上地下水里的珍禽异兽鱼鲜。展品中还有一个雕有花纹的木质漆盒，内置游戏用的博具。穿美衣、享美食、玩游戏，没有内卷内耗，倒是符合我的“躺平”想法。不过辛追夫人遗体被发掘时，体内还有未消化的甜瓜子，研究表明夫人死于食甜瓜引起的胆绞痛，导致心肌缺血。看来，过古人的慢生活，享现代医学的福利，才算完美。
辛追夫人的遗体陈列在出口处不远的自动扶梯边。辛追夫人去世时大约50岁，出土时尸体保存完好，肌肤仍有弹性。但由于挖掘过程保护不当，躺在水晶棺中的辛追夫人看起来有点面目狰狞。古墓的发掘是把双刃剑，一方面为学术研究提供了资料，另一方面也对文物本身造成了一定的破坏。所以目前考古界只对古墓做抢救性发掘。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此刻，我只想把阿多尼斯的这首诗送给你——辛追夫人。在你和我的眼睛之间，是流动了2000多年的华夏文明。
五
从湘西回来意犹未尽，常常回想。当我从栈道上走过时，前方的天门洞被两侧刀削般的山峰所护佑，朵朵白云缠绕其间，宛若仙境之门。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或驾机，或翼装飞过，抑或踏着那九百九十九级云梯登临，梦，从此启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