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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追忆大家

版面: 文化周刊·什刹海

重读孙犁系列随笔(九)

孙犁先生的“编辑部”


    遥想当年,刘禹锡在《陋室铭》中曾不无自豪地写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句,而孙犁先生在多年之后,忆及自己这间“烟熏火燎的小房间”时,似乎也是不无自豪,且满含深情。

    ■ 侯军

    孙犁先生的编辑生涯,几乎贯穿着他的一生。除了进城以后,长期在天津日报“耕耘”报纸副刊的名牌老字号《文艺周刊》,其坐标还算相对稳定之外,此前十多年的编辑工作,照孙犁自己的说法,是“向来萍踪不定”的——在冀中平原,在阜平山地,在抗战烽火中,在衣食不继时……孙犁先生又是怎么一边当记者,一边编副刊,还抽空搞创作的呢?近来重读孙犁,我一直沉浸在他那淡雅平实的文字中。我一直在寻觅着孙犁早年的编辑路径,一心想“探看”一下:他当年的“编辑部”是个何等样貌,他又是如何在今人难以想象的艰险环境中,编辑出至今还被新闻和文学史家们所看重的一篇篇佳作、一本本期刊的?

    孙犁先生在1982年曾给朋友写过一封《关于编辑工作的通信》,信中简要谈及他的“编辑阅历”:“我编过的刊物有:1939年晋察冀通讯社编印的《文艺通讯》;1941年晋察冀边区文联编印的《山》。以上两种刊物,都系油印。1942年《晋察冀日报》的副刊,以及此前由晋察冀边区文协编的《鼓》,也附刊于该报。1946年在冀中区编《平原》杂志,共六期。1949年起,编《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时间较长。这些刊物,无赫赫之名,有的已成历史陈迹,如我不说,恐怕你连名字也不知道。”

    那么,这些曾经发散在村镇山乡、机关部队的报纸副刊或文化期刊,又是怎样“编辑出炉”的呢?作为编者的孙犁,晚年曾多次忆起当年的实况——

    孙犁参与编辑的第一份刊物,是油印的《文艺通讯》。在孙犁的《在阜平》一文中,他写道:“1939年春天,我从冀中平原调到阜平一带山地,分配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这是新成立的一个机关,其中的干部多半是刚刚从抗大毕业的学生。通讯社在城南庄,这是阜平县的大镇,周围除去山,就是河滩沙石。我们住在一家店铺的大宅院里。”这应该就是晋察冀通讯社的编辑部了。孙犁在这里写下了那本《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据我初步考证,这应该是全国解放区最早的一本新闻理论专著,也是当时晋察冀少有的铅印书之一。

    不过,战争环境中,一个大机关是无法在一个大镇长久驻扎的,孙犁说:“机关不久就转移到平阳附近的三将台。这是一个建筑在高山坡上,面临一条河滩的,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这样一个小村庄恐怕容纳不下一个大的编辑部。因此,据我推测,这里应该就是孙犁等人编辑《文艺通讯》的“编辑部”了——孙犁对这个小小的编辑部有过非常真切的回忆:“我们在这村里,编辑一种油印的刊物《文艺通讯》。一位梁同志管刻写。印刷、折叠、装订、发行,我们俩共同做。他是一个中年人,曲阳口音,好像是从区里调来的。那时虽说是五湖四海,却很少互问郡望。他很少说话,没事就拿起烟斗,坐在炕上抽烟。他的铺盖很整齐,离家近的缘故吧。除去被子,还有褥子、枕头之类。后来,他要调到别处去,为了纪念我们这一段共事,他把一块铺在身子下的油布送给了我。这对我当然是很需要的,因为我只有一条被,一直睡在没有席子的炕上。”

    这,就是孙犁在彼时彼刻的生活状况了。从行文中分析,即便有了这块油布,孙犁依然是没有褥子、没有枕头的。文章中通篇都没见到诸如“困难”“艰苦”之类的字眼,但细细品咂一下,其苦涩之味却淡淡溢出。

    然而,孙犁写到此处却笔锋一转,写了一段当地的农家景致,好似苦茶饮后的“回甘”——“阜平一带,号称穷山恶水。在这片炮火连天的大地上,随时可以看到:一家农民,住在高高的向阳山坡上,他把房前房后,房左房右,高高低低的,大大小小的,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因地制宜,栽上庄稼。到秋天,各处有各处的收获。于是,在他的房顶上面,屋檐下面,门框和窗棂上,挂满了红的、黄的粮穗和瓜果。当时,党领导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的情形,就是如此。”

    1941年,孙犁从阜平山地回到冀中平原,被王林等老战友拉去编辑大型征文《冀中一日》。如果说,编辑《冀中一日》是一次有组织的、多人参与的“编辑战役”的话,那么,编副刊和编杂志,更多的就是“单兵作战”了。孙犁对此,曾有一段“夫子自道”,他说:“很长时间,我编刊物,是孤家一人。所谓编辑部,不过是一条土炕,一张炕桌。如果转移,我把稿子装入书包,背起就走,人在稿存,丢的机会也可能少一些。”

    这一句“人在稿存”,虽朴实无华,却内含坚质,我读到此处,几乎落泪——是啊,战争年代,随时可能遭遇生死险境,孙犁作为一个编辑,把作者来稿视同生命,“人在稿存”,既是一种信念,更是一句誓言!

    在编辑冀中文联出版的油印刊发《山》的时候,孙犁对编辑部的描述十分具体:“编辑部设在牛栏村东头,一间长不到一丈,宽不到四尺,堆满农具,只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的房子里。编辑和校对就是我一个人……我已经忘记这刊物出了多少期,但它确实曾经刊登了一些切实的理论和作品。著名作家梁斌同志的纸贵洛阳的《红旗谱》的前身,就曾经连续在这个刊物上发表。”

    对编辑《平原》杂志,孙犁先生也曾做过详细的回述:1945年8月,日本投降……区党委要我编辑一个刊物,这就是《平原》杂志。我接受了这个委托,邀请冀中区各有关方面的同志,在冀中导报社开了一个座谈会,大体规定了刊物的性质和编辑方针。关于时事、通俗科学方面的稿件,大都是请冀中导报社的同志们执笔……文艺方面的稿件则请冀中区一些作者帮忙。当时区党委好像要配备一个女同志帮助编辑工作,我感到这样又多一个人的人事工作,辞谢了。

    孙犁所辞谢的这位女同志,就是后来成为知名作家的柳溪。在给《柳溪短篇小说选集》所写的序言中,孙犁顺笔写到了他当时的“编辑部”:“编辑部就设在冀中导报社的捎门洞里,靠西墙放一扇门板,是我的床铺和座位,床前放了一张小破桌……一天上午,女学生姗姗而来,坐在了我的门板上,这就是柳溪同志。”

    孙犁说:“那时我的‘游击’习气还很浓厚,上半月,我经常到各地去体验生活,从事创作,后半月才回到报社编排稿件,发稿以后,我就又走了。这种‘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编辑方法,当然不足为训。但现在想起来,这个刊物也还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送到读者面前去的,它每期都好像有一个中心,除去同志们热情的来稿,围绕这个中心,我自己每期都写了梆子戏、大鼓词和研究通俗文学的理论文章,并且每期都写了较长的编后记。”

    1962年8月,也就是在受命编辑《平原》杂志的15年后,孙犁先生为朋友抄录来的第三期《编后记》,又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后记》,回忆这段难忘的“编辑生涯”。值得留意的是,他在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编辑部”,与前面所说又略有不同,显然,他从报社的“捎门洞”又“转移”到一户农家——“只记得,当编辑这个刊物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农家,在烟熏火燎的小房间里,伏在房东的破旧的迎门橱上从事刊物的编写。在这微不足道的工作里,也有酷冬炎夏,也有夜静更深,并在这个编辑部里会见过当时往来冀中,后来成为当代知名作家的一些同志。”

    遥想当年,刘禹锡在《陋室铭》中曾不无自豪地写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句,而孙犁先生在多年之后,忆及自己这间“烟熏火燎的小房间”时,似乎也是不无自豪,且满含深情。因为,在这个小小编辑部里,当年也曾是名贤会聚,集一时之盛也。

    读文至此,不禁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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