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焱冰

    那天我跟女儿叶子大发脾气，因为她还是见人不肯打招呼。我脸上顿时觉得尴尬得满地掉渣儿。你已经6岁了，怎么能还这么没礼貌呢？

    真的很郁闷。小时候她不爱说话，不叫人，我都默默忍了，知道不该强迫孩子叫人打招呼，想着大些了，就会好的。

    在闺密群里吐槽。闺密说：“你小时候不是也这样吗？别说你小时候了，我记得你是大学毕业以后才正式开始说话的……现在还不是个话痨？”闺密继续戳伤口。其实她说的也是。

    我小时候有个大人给起的“侮辱性绰号”叫小哑巴。同样，见人从来不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什么的，上了几年幼儿园，也没叫过一次老师……记得每次见到需要打招呼的人，我都低头后退，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保持沉默。想想那时候，我妈脸上的尴尬可能也堆满了、挂不下了吧？

    还清楚地记得，一次家里来了客人，为了避免打招呼，我午睡已经醒了，但一直继续假装睡着。那客人屁股也沉，一直坐到黄昏，还和我妈念叨，这孩子怎么还睡不醒啊？

    回想那时候的心理，有些感觉也依稀记得——觉得叫人是件很难为情的事，那种难为情是对字的发音的难为情，比如“阿姨”“姑姑”“婶子”这些字，怎么那么奇怪呢？此外，当大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让我叫人的时候，内心也是充满慌张和恐惧的。记得幼儿园快毕业的时候，我觉得也有必要叫一次老师，鼓了很久的勇气，走到教室门口，叫了，那次确实是叫了，但声音小得可能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那时候我妈倒是从没对我发过脾气。只是被旁人念叨得很多，他们不光叫我“小哑巴”，还说我“杵窝子”，这让我每次见人之前的内心，更加紧张，同时，也生出一股逆反的力量——那我干脆就彻底不叫你们了吧，那又怎样？

    因为女儿不叫人，童年的记忆似乎第一次被我认真梳理。叶子内心的想法，不一定和我一样，但仔细想来，叫人，这种具有社交属性的行为，确实不是每个人都擅长的。你会发现，孩子身上那些让你恨得牙痒痒的弱点，其实也是自己曾经面对的问题。也许这些问题在成长中慢慢被克服了，改变了，于是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你看我当年如何如何，这又有何难……再或者这些问题一直也没有被自己突破，反而成了暗藏的不甘心和遗憾，希望孩子可以争气为自己圆梦。但这些往往又都是徒劳的。

    当年我不叫人，您是怎么想的？我又去和自己的妈妈聊了一下。您当时是怎么教育我的呢？

    老妈说，我当然希望你爱打招呼爱说话。但你就是这种性格，有什么办法？见到人的时候也就是劝你打招呼，不打也就算了。然后跟人家解释一下：她不爱说话。那次家里来人你还记得吗？你躺在床上明明醒了，还闭着眼假装睡觉。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揭穿你，帮你遮掩过去而已。

    啊，原来是这样……那您会不会觉得我很丢人，会不会怕自己被人笑话？我继续问。没觉得会有人笑话。只是怕你受人家欺负。老妈说。于是，找了轻松的时候，和叶子聊了聊。她居然也怯怯地承认，叫人的称谓很难为情！

    要不这样，我和她说，下次你见到人需要打招呼时，可以试试只说你好，或者再见，就两个字。如果觉得也不好意思，就笑一笑，或者摆摆手，都可以，怎么样？

    叶子表示同意。后来，她也确实这样去做了。有时候做得很好，有时候看得出她想说，但最终依然是一低头就算了……算了就算了吧！我也会试着去替她解围，把对方介绍给她，或替她回答对方的问话，再或者，也笑一笑就聊聊其他吧。

    经常看着她，画面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几年前，我手里牵着的那个翻着白眼儿死活不肯说话的小女孩，就是曾经弱小无力的自己。她抠着手指，往妈妈背后躲的时候，是面对着怎样的困境和恐慌啊！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这些当年看似了不起的问题，真的对一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和困扰吗？是的，连我亲妈也说，谁想到你后来会变成个话痨？

    不如蹲下来，抱一抱当年的那个小孩吧！捡回那份无助的心情，呵护一下曾经年幼的自己。谁又会知道，若干年后，眼前的小叶子，会不会也成为一个滔滔不绝的“话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