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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折叠:日常生活的文化政治》是青年学者程莹、张丽方的新作。本书聚焦于非洲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景观,力图摆脱过去大众传媒中对非洲的刻板印象,从当代非洲生动而驳杂的日常景观和文化表达入手,理解当下非洲的政治、经济、社会关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变迁。
■ 程莹
与非洲文化的结缘
在大学里,每年开学的日子,也是评优和保研的时候。桌上一沓沓厚厚的材料里往往汇集着“最优秀”的学生们的故事。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着类似的光鲜履历:高高的学分绩点、漂亮的实习经历、丰富的学生工作和国际交流经验。而当被问起在诸多可能性中最想做什么的时候,他们的回答里却总有一些迟疑。
在许多年以前,我大概也是其中仓促又迷惘的一员,在意自己的绩点和排名,也会纠结是否要跟风他人的选择。然而那些复杂的加分规则和口耳相传的“攻略”,并不曾在实质上帮助我理解自身和周遭的生活。
2009年,在老师的建议下我在懵懂中开始阅读和接触非洲文学;从2013年开始,因为研究方向与非洲相关,我开始有机会在非洲不同国家和地区短暂地旅居和生活。这种因学业而产生的“偶遇”对于一个曾经的“小镇做题家”而言是何等幸运。这份幸运并不在于一个来自普通家庭的年轻女性也有机会异国旅行,更在于这种际遇真正帮我从狭窄的自我中暂时挣脱出来,看见更远的世界。
自从2017年成为一名大学老师以来,我开始为本科生开设非洲文化公共选修课。每学期开始我都会先做一个调研,邀请大家思考有关非洲的知识以及这些知识从何而来:中学地理课本和旅行社图册上的动物大迁徙,新闻媒体中有关疫病的报道,好莱坞电影里穿着草裙的部族人和困于饥荒的儿童……这些关键词似乎一直排在中国年轻人对非洲印象的前列。当我问起同学们为什么要选这样一门课时,也时常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后要去非洲做动物保护志愿者、参加艾滋病和救助女性的NGO组织,或者参与帮助当地脱贫的发展项目等。我会为这些答案背后显现出的思维定式感到忧虑,因为在这些关切背后,非洲似乎永远都只能作为落后的、“被援助的”对象而出现。
这些对于非洲的认知大大地限制了我们对他人生命的想象和理解。难以撼动的成见,透露出我们以社会经济发展和“现代化”为唯一标准建立起的一种无处不在的认知“秩序”。在“成功学”弥漫和日益工具化的处境中,我们时常被折叠进有关他者的单一叙事里,只能看到非洲的贫困、失败和“问题”,从而无法真正与他人的生活世界相互关联和体认。作为一个非洲文化的研究者,我更希望能够走出宏大的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框架,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经验里、在跨越历史的文化与艺术文本中行走,打开既有认识论的狭小空间。
作为重要旋钮的日常生活
伴随着中非关系日益紧密,非洲也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越来越多的学术研究和文艺作品开始关注这一议题。
每学期的第一堂课上,我都会向同学们推荐人类学家拉比诺的《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这位学者在前言中说,“没有所谓的‘原始人’,只有其他的人群,过着别样的生活”;而“我们”和“他们”都同样限于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或许只有试着开始理解这种在常规的学术论文和数据报告中往往容易被忽视的“日常”,我们才能真正打开区隔走近彼此。但日常生活的意义不止于此。并不夸张地说,是日常生活的瞬间、是普通人的流动构建起“中国与非洲”这样宏大且重要的地缘政治现实。
我对于非洲日常生活的关注,深切地受到非洲大陆上文化和艺术生产者的影响和启发。在与艺术家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不断地将对日常生活的经验和反思转化为艺术作品:街上奔驰的小巴车、火车站堆起的编织袋、轰鸣的发电机和用来运水的汽油桶……这些看似普通的物件和场景是当地社会政治与经济的现实缩影,也承载着一代代人深刻的情感结构。在这个意义上,日常超乎寻常: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日常奇观”,正是理解抽象理论的切入点。
而这些我所研究和关注的以日常为基本材质的艺术实践,并不只是陈列在“白立方”画廊或者国际艺术品拍卖行里,它们更多时候出现在城市的街头巷尾和社群的节庆仪式上,构成与普通人建立联结的话语和途径。或者说,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政治、经济和文化过程发生的场域,是普通人介入公共问题的途径,也应该成为我们作为研究者理解非洲的方法。在我看来,“日常生活”是我们认识论世界里的一颗重要的旋钮,透过日常我们才能把折叠起来的世界再度翻转、并在其肌理和褶皱中穿行。
交叠的“意义之网”
从开始接触非洲文学至今的十余年间,我从一个迟疑迷茫的青年学生成为一名教师、一位母亲。作为一个总是有些后知后觉的人,我意识到自己在非洲文化与社会相关的研究中所关心和提出的问题也随着自身经验的转折发生了许多变化。从青年的表演文化、青年在社会中的位置,到与家庭和性别相关的本土理论以及亚非之间文化互动的历史。我在这片大陆所遇见的人与思想,也不断给予我理解周遭和自身的力量与方法。
前段时间教授研究生的非洲小说课程,因此有机会重读我曾经在十几年前的课堂上就读过的尼日利亚作家爱莫切塔的《为母之乐》。当时对于20岁出头的我来说,那似乎就是一本没有太多印象的外国小说,讲述了一个普通尼日利亚女性的家庭生活。而十余年后重新翻开它,和课上的学生们一起讨论时,我才意识到其中复杂的性别政治。更奇妙的是,当我在玩具堆里备课的时候,才真正看见了主人公恩努艾果,也看见了那个凌晨在厨房里打字的作家爱莫切塔。
写作《非洲折叠》的初衷之一,也正是记录这些“看见”,记录我作为青年、作为女性,在交叠的“意义之网”中一路穿行的曲折与成长。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