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2019年至2022年的《中国民政统计年鉴》，在中国养老机构中，35岁及以下职工人数呈递增趋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养老行业，在服务老人的同时，带领老年人尝试新鲜事物，而老年人也用丰富的人生阅历治愈着年轻人的焦虑。
近日，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采访了几位从事养老服务的年轻人，讲述他们在养老院与老人们在一起的温情故事，探寻年轻人的加入为养老行业带来的新变化。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黄婷
“准备，3，2，1，开始。”
在天津椿萱茂天津璟湾长者社区内，陈卓话音刚落，围坐在桌旁的余老师、爱丽丝、卡尔和鲍勃4位老人便在镜头前按照脚本开始“表演”。
这是陈卓目前在养老院的主要工作，他也因拍摄老年人生活在网络上被大家熟知。年轻人、新技术、新视角，陈卓的到来，也让养老院充满了生机。
如今，越来越多像陈卓一样的年轻人选择加入养老行业，“朝阳”守护“夕阳”的故事也在不断上演。
“青春养老人”进入养老院
陈卓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大学学的是编导专业。初次去养老院是亲戚让他去帮忙，他发现老人们的生活比想象中还安静：有的会在房间里看一天电视，有的安静地晒太阳，有的推着代步车缓慢活动……因为专业的原因，陈卓便萌生了在养老院为老人拍短视频的想法。“最初，只想记录老人们的日常生活，为他们保留更多影像资料。”陈卓说。
但在拍视频的过程中，陈卓发现老人们身上“哏儿”（天津方言，幽默风趣的意思）的特质。陈卓便针对老人们各自特点设计剧本拍成短视频，并将年轻人关注的热点和时下流行的表达方式融入其中。
为了演出效果好，陈卓会在脚本编排时尽量贴近老人的本色，比如余幽芳原本的职业是教师，就让她在短视频中出演教师的角色，而有的角色则是根据老人的梦想来设计的。
视频上传到网上后，很快就受到了关注。如今，短视频账号已有几十万粉丝，在全网获得了千万级点击率，这让陈卓也感到很意外。
同样在养老行业火出圈的还有成都的两位“90后”姑娘周航和代佳林，她们一起开了一家“另类”养老院。
2022年11月，有自媒体发布了视频——《90后、00后开了家养老院》，这条视频凭借“养老无龄化、状态自定义”的理念火出圈。2024年大年初六，这条视频被再次推送，依旧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
代佳林告诉记者，她关注到这个行业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爷爷。为了给中风的爷爷找一家适合的养老院，代佳林约上高中同学周航一起看了很多养老机构。但是，每当看到养老院房间里两三个老人安静地坐在那儿“面面相觑”时，都感到非常压抑，最终，代佳林和家人打消了送爷爷到养老院的想法。
这件事对代佳林触动很深，她想能不能为老人打造一个既有安全感又有归属感的养老之地？代佳林的这个想法和周航一拍即合。于是，2018年，两人一起在四川雅安开了一家和市面上其他机构不太一样，“年轻化”的养老院，取名为“首漾”。
在周航和代佳林的养老院里，来此实习的“00”后咏琪感受到不一样的养老生活，最终选择留在这里工作，学习设计的她还为养老院设计了形象IP。
咏琪告诉记者，刚毕业时原本是去首漾进行实地考察寻找灵感的。让她没想到的是养老院的老人们给了她许多温暖和力量，经历了找工作被挑剔学历、作品打击的她，从陌生的爷爷奶奶身上获得了正向反馈，汲取了极大力量。
在咏琪看来，老人们的人生智慧和看待事情的角度，治愈了她。“老人的价值应该被看到，希望能把老人带给我们的力量传递给更多年轻人。”这也是咏琪最终选择留在养老院工作的原因。
咏琪把在养老院的生活记录下来，发到网上后，吸引了不少年轻人的关注。很多“00后”发来私信，问能不能到养老院上班，或者做志愿者。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让周航和代佳林很是高兴，“让人们看到养老院更多的可能性，带动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到养老服务行业”这就是她们的目标。
找回被需要、被认可的快乐
年轻人关注、加入养老行业，也给行业带来活力和希望。
在陈卓创作的短视频里，90岁的余幽芳重新拿起教鞭，为一群七八十岁的“学生”“上课”；80岁的陈维真健谈外向、兴趣广泛，是“班上”的“调皮学生”；王力是“机灵鬼”，会整蛊同学，也是捧哏高手……老人们在这个“平行空间”里幽默地做着科普宣传，发表人生感悟，也为年轻人答疑解惑。
除了拍摄短视频，陈卓还会带老人们去海河游泳，去吃烧烤……这些在常人看来不太适宜老人做的事情，只要老人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陈卓都会带他们去体验。陈卓想要“让老人们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和生活的快乐”。
因为拍视频，养老院的生活有了新气象，越来越多的老人愿意和别人交流，变得开朗了。“现在拍视频，不用招呼，他们早早就来了”，在陈卓看来，在关注老人物质生活和身体健康之外，精神陪伴对老年人同样重要，应该减少老年人与社会的“脱离感”。
首漾的两位姑娘也很认同这种看法。“大部分养老院是封闭状态，我们想打破隔阂。”与大众印象中沉闷的养老院不同，周航和代佳林开的养老院里，老人们与社会潮流接轨，市面上流行什么，这里的老人就玩什么，老人们一起拍时尚大片、办艺术展览、露营……网友纷纷感叹：“简直把养老院办成了幼儿园。”
代桂林告诉记者，最初老人们放不开，举办活动只有少数人参加，随着活动越办越多，老人一个拉一个融入进来，和年轻人有滋有味地耍起来。有意思的是，每次爷爷奶奶都会认真审核活动照片和视频，谈论怎样拍更好看，是不是轮流在C位。“其实他们更想表现自己，让更多人看见。”院里老人和年轻人打成一片，逐渐模糊了年龄界限，其乐融融。
“被看见和更多交流，让老人觉得自己不是被时代所落下的那一部分人。”陈卓说，年轻的养老从业者的优势便是把更多的选择和机会摆到老人面前。“就像拍短视频，他们一开始有点抗拒，但慢慢地都乐享其中了。”
通过和老人们的日常相处，周航和代佳林也发现老人们“很想感受和参与外面的世界”，所以她们尽可能把新鲜事物摆到老人面前。“社会上总是默认老人需要被处处照顾，很多养老院出于风险防控会处处管着他们，我们不希望刻意强调他们是老人，也不过多干涉他们，让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有掌控权。”代佳林说。
陈卓给老人们拍摄的视频，让养老院和几名老人成了“网红”。不断有粉丝来到养老院，探望老人们。老人们的亲属、朋友，还有许久未见的学生也和他们重新建立起了联系，送来了问候。
改变在悄悄发生着，老年人的生活也正在一点点向好。
“老顽童”陈家伟有着一头银发，戴着标志性黑框眼镜，因长相酷似《飞屋环游记》里的主角老爷爷，被网友亲切地称为“卡尔爷爷”。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活泼搞怪的“卡尔”曾瘫痪在床长达5年，被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在老伴的照顾下，经历了十来年的漫长恢复，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因为经历过种种，如今的陈家伟活得潇洒肆意。拍视频让他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也收获了更多人的喜爱。
余幽芳老人眼睛依旧明亮有神，谈吐清晰，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质，拍视频的口头禅是“啥也不是，下课”。10年前，为了不给两个孩子添麻烦，她主动要求到养老院养老。在养老院里，余幽芳不喜欢别人搀扶，总是自己推着代步车慢慢地走。“我原来不懂什么叫视频，现在懂了。”余老师很喜欢拍视频，她觉得像陈卓这样的年轻人来到养老院，让养老院充满了活力。
“鲍勃”王力今年63岁，十几年前突然得了脑梗，左半身动不了，失去了工作。后来离了婚，母亲也去世了，一连串的打击让他一度走不出来。被儿子送到养老院后，他情绪更加低落，不愿意和别的老人交流。开始拍短视频后，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通过与别人交流纾解了内心的苦闷，状态越来越好。他更喜欢大家喊他“鲍勃”，认为这代表着他的新生活。
“凯瑟琳”刘国霞年轻时是一名纺织工，84岁那年不小心跌倒，造成生活不能自理，家人送她来到养老院。初来时，刘国霞心情不佳，经常失眠。通过拍视频，她找到了生活的乐趣，脸上有了笑容。和刘奶奶聊天时，她总会说，在这里养老真幸福。
“为什么拍摄短视频让老年人的心情变得更好、心态更乐观？”陈卓认为是受到关注的原因。在他看来，社交媒体上积极正向的评论，让老人们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老人们重新找回了被需要、被认可的快乐。”
互相治愈，共同欢乐
陈卓拍摄的视频走红后，更多养老院开始为老人拍起短视频，陈卓也被邀请到一些养老院传授拍视频的经验。而陈卓则将目光扩展到整个养老产业，也有很多新想法想去实现。
陈卓说，接下来，他准备和一些公益机构、社会组织一起聚焦农村留守老人，成立相应的慈善专项基金，启动“爷爷奶奶陪伴计划”。陈卓还想用支教的方式，吸引更多年轻人深入村镇，教给留守或者居家老人一些拍短视频的技能，让他们拍一拍自己的日常生活。
因为一些原因，周航和代佳林于2022年底退出了自己创办的养老院，但她们没有停止对新的养老模式的探索。
在养老院里办展览是两位姑娘又一次大胆尝试。2023年8月26日，“首漾·环游退休坞”展走进品质养老社区『悦之府国际退休村』。“首漾·环游退休坞”专门搭建了“代际漫画屋”，漫画是由艺术青年文露璇创作的，故事取材于参与展览的老人们的真实采访内容，以及之前她们在首漾养老院和老人相处的生活片段。
《普通小孩》《代沟》《母亲，与孩子》《我是90后》等色彩绚丽的作品很是感人，这是文露璇第一次以老人为视角创造的漫画，她笔下的老人能练瑜伽、遛弯儿、跳舞、环游世界……这次经历，让文露璇发现“老年人”其实和年轻人没什么不同，有时候还比“年轻人”更年轻。他们身上乐观、积极、阳光、可爱和充满善意的一面，深深影响着文露璇。“这是一次非常奇妙的过程，我也被治愈了很多。”文露璇感慨。
“长久以来，我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总说年轻人要带着老人做什么事，要帮助老人‘年轻化’，但实际上老人们有自己的阅历与精彩。”周航说，我们不希望以帮扶者的姿态对待老人，而是真正地与老人沟通，和老人“一起玩”。“就像漫画中表达的：‘比起别人问我岁数，我更希望他和我一起玩。’”
展览的效果超出了大家的预期，首漾的年轻人很快和老人们打成一片。代佳林如此总结：“年轻人和老人分享、交流，互相保护，互相治愈，共同欢乐，这一切太美好了。”
周航和代佳林今年也有新的计划，两人深知“打造养老文化品牌需要从经营实体养老院中‘获取养分’”，所以一面寻找重开养老院的机会，一面继续进行“首漾·环游退休坞”的展览，同时，她们还计划做一个让老人与年轻人交流的平台。
事实上，在去年的“首漾·环游退休坞”展览上，她们就设置了“扁桌会议”环节。“扁桌会议”上，不同领域的年轻人和养老院的老人们坐在一起，对艺术、传播、养老、退休等话题进行探讨与交流。
为什么是“扁桌”？“我们取了这么一个跟传统的圆桌‘对应’的名字，初衷是希望拉近距离，让对谈更加轻松，年轻人和老年人随时可以互相提问。”周航进一步解释，“一直以来，老人的社会功能处于缺位状态。我们希望提供更加多样化的平台促进代际融合，让老人和年轻人在交流中发现自我、探索自我。”今年，她们打算邀请更多老人来到“扁桌会议”。
此外，周航和代佳林还打算在社区进行居家养老方面的探索。早在两年前，代佳林便构想建一个养乐园，“不是局限在养老院，而是构建一个社区体系，照顾到更多老人”。这个想法有望今年实现。
“能在年轻的时候进入养老行业，给了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人生的机会。”周航说，从2018年进入养老行业，她一直想传达的，并不是一群年轻人改变养老行业的故事，而是在探索“面对正在到来的、漫长的老龄化时代的方法”，在她看来，年轻人与老人可以一同生活、交流、游玩，这就是她对未来30年社会的美好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