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倩
时隔八年,女诗人余秀华又出新的诗集了。《后山开花》一如既往地贯穿她对生命的不吝赞美,“对文字的钟情经久不衰”,同时也是对外界关注的一种回应,无论接住质疑,还是阐述偏见,抑或解读日常,最终都毫无例外地指向人性景深。正如她在诗歌《大半个中国以外》里写道:“大半个中国,那些发生过的事情依旧在发生/且让我们再饮一杯/你若痛哭,你这眼泪就是射击我的子弹。”湖北,横店村,农家院,油菜花,余秀华用“疼上一疼”完成了一次自我的超越,坦诚分享一颗澄澈灵魂的疼痛与芬芳。
“云里写诗,泥里生活。”当一个诗人活成了一种精神,站立成了独立风景,意味着她(他)的作品就立住了,但是这种成功是建立在向内深度求索的基础之上,也就有了纵深的精神向度。她的隐痛,她的残缺,她毫不避讳的耻辱,她不可救药的热爱,就是她抵御现实的盾牌与长矛。
以世俗眼光看,她“从残疾里,取出一个轻舞飞扬的自己”;用文学视角审视,她以残缺之躯承担起“万吨月色”(赴大英图书馆舞台剧作品),她的诗依然聚焦“小情小爱”,细微的触痛、草木的悸动、生死的无常、爱情的跌宕,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本书里的诗歌都通往一个辽阔而深邃的空间——面对荒谬而喧嚣的世界,她更加保持高度清醒与时刻警惕,重新思考爱情与人生,“真正能够飞扬起来的从来不是安分守己、刻板的人,而是离经叛道的人。”她间接地亮出自己的立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真实得令人击节称快。正如布罗茨基对弗罗斯特等人的评价:“在最难预料的时候和地方,发出最漂亮的一击。”速度与精准,正是诗歌的品质。
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主张,用诗来医治现实。如果说诗歌是一粒时间酿制的胶囊,那么余秀华的诗歌不仅可以止疼,还可疗愈身心。要知道,她是以残疾对抗人性的局限,用巨大疼痛治疗肉眼看不见的疼痛,她的诗句本身不能“包治百病”,但是她以诗歌的名义拯救那些被边缘化的灵魂,其中包括她自己。
语言即命运,余秀华处处写到苦难,却不着一字,她写得那样漫不经心,但她用尽全力“向不确定的事物索要光亮”,为每一个咬紧牙关的庸常日子赋予了新的内涵,这也是我喜欢她诗歌的深层缘故。比如《冬至》,“我将在这些事物里扶起自己的倒影/哦,许多日子里我感觉到温暖/我时常伸出手去,想捏住周身/棉绸般的时光。”这种时光渗透着她的三重境界:“生命本身的暖意”对应人之本心,“你的深情厚谊”指向大地情怀,“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体现悲悯众生。
关于“雪”的意象,余秀华在书中灵活运用,收放自如。雪是一地霜白,是荒野坟茔,也是满目疮痍,以及虚空里的虚空。比如《雪下到黄昏》,“雪是杀不死的/一群孩子跑到村子的土路上仰起头/看虚空之物,如此落下。”比如《夜如潮》,“下雪的日子不远了/而我们的日子,已经白了半头/我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那里有十万亩玫瑰等候打开。”比如《无语凝噎》,“我重复了曾经的痛苦,它还是如此新鲜/只是它们曾经沾到过白纸上/如今只能被雪覆盖。”比如《兰州的雪》,“此刻,我是铺天盖地的破碎/而明天,我是不留痕迹骄傲的愈合。”这些诗句,含蓄、凝练、唯美,又极具审美张力,赋予思想的翩跹。雪,本身寓意圣洁无瑕,在余秀华那里完成了一种转化或升腾。那些情爱世界的得失,经过光阴的洗涤和欲火的淬炼,变成雪一样的晶莹物质,壮大为生命的筋骨,馥郁为灵魂的芬芳。这就是余秀华的独特之处,也是她的精神锋芒。
全书共分六辑,我最钟爱第六辑“梨花落满头”。女诗人就站在树下与我对吟,摇晃地走,抽动的脸,都可以忽略不计,被野草和庄稼浸润的女子叫人精神一亮。如此背景下,那些不堪与创痛,都化作精神的盐粒。她写万物,“万物都有它们的演唱会/那些音符打开的清晨,清晨里树叶边上的露珠/都让你我微微战栗”;她写桃花,“桃花就不一样/所有的甜都在一朵桃花里/仿佛聚集了一场灾难以后的爱情”;她写月季,“时间露出小破绽,一朵花就顶了过来/一朵花占据了一个阳台真好/相比于她的绽开/我拥有泛滥的伪抒情”……哪怕历经坎坷也要开花,余秀华着意的是爱情与欲望的水火交融——如书中所写,“理想和妄想,像极了爱情和欲望的模样,欲望是常见的,但爱情是稀有的。”正因为稀有、昂贵、独一无二,所以才值得我们永远为之歌哭。
“用最忠诚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一碟苦厄,是骨子里的乡愁,是抹不掉的残缺,这何尝不是人世间无可奈何又布满泥泞的生活常态呢?好在,余秀华在诗歌中,把一点一点的失去重新捡拾,用汉字炼金术点化成日常的玫瑰,地里的稗子,后山的茶花,通过笨拙的、艰难的甚至不被理解的举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虽然不都是美好,但总有一条路向着灵魂的高贵靠近,这是活着的希望所在,也是生命的至高境界。
(作者系“80后”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