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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 文化周刊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老去的身影,近40年的军旅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流过。那些发生在杨柳青的往事,那些光阴中的聚散离合,坎坷欢乐,令我热泪盈眶。

杨柳青,总关情


    侯健飞,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军事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中国传记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现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军事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教授,大校军衔。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

    ■ 侯健飞

    中国幅员辽阔,古镇星云密布,而古镇之古,在历史,在文化,也在武备。

    “津西门户”——天津西郊古镇杨柳青,京津冀战略重镇,自宋金“界河之战”始,到1948年天津战役前线指挥部设立,其间战火催生、朝代更替之事都在古籍史著中,如果不是当年入伍在杨柳青,我此生也只能欣赏杨柳青年画,绝不会写下《杨柳依然青青》这样的散文。此文是悼念同乡战友海峰的,他和我一同入伍,死后就葬在杨柳青,算来已经12年了。

    当然,杨柳青于我的意义并不止于此。

    虽然知心战友海峰去世了,虽然老部队早已移防他地,但在老营房旁边一幢普通的楼房里,武叔武婶还生活在那里。武叔已经81岁,武婶也七十有六,但有他们在,杨柳青才真正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有他们在,不幸早逝的战友海峰、张广、于永江和卢明生前的故事就一次次被记起,令人唏嘘。

    武叔大名武汉珍,当年是杨柳青某舟桥团的工程师,人瘦而高,面目温和,沉默寡言。20世纪80年代初,河北省承德市辖两个县近500名新兵入伍舟桥团。三个月新训还没结束,就有很多新兵知道武工是承德县人,等我知道武工是老乡时,多名战友已经改称武工为武叔了。但是不久,同乡战友背地开始盛赞武婶。那时,舟桥团分南北营房,营区简陋,家属房建在南营房,只有三排平房,东西走向,西边是围墙,东边紧挨着特务连宿舍楼,直线距离也就六七十米。武叔是副团职,有三个孩子,他们一家五口住在中间一排最东头的三间房子里。

    身处异乡的人们难免怀乡。军人汇集边关大漠,来自五湖四海,同乡情谊作为军营文化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古今概不例外。

    入伍第二年,我在特务连当炊事员。由于刀工面活功夫不佳,就负责烧火。每天早晨四点多起床点火。五点钟,火烧旺了,我就推开伙房后门,坐在台阶上胡思乱想。伙房后门正对着家属院,这时我就会看到早起的武审忙里忙外。武婶有一头乌黑的卷发,眉清目秀,那条短款花布围裙总是清清爽爽。

    其实,我早已经熟悉武叔一家五口人,只是由于性格原因,从未主动接近他们——我何尝不想结识武叔,但看到那么多同乡战友经常出入武家,特别是周末,武家人来人往,就感到不应该再打扰他们。

    1986年八九月间,同乡战友洪申告诉我,北京军区后勤某部处长给武叔打电话,要找一名学历高、写字好的战士去机关帮助工作。武叔推荐了已经在团里出名的字画才子洪申。但洪申另有想法不愿意离开,于是向武叔推荐了我。由于武叔不认识我,洪申就在一天晚上带我去拜访武叔。不巧那天武叔不在家,武婶热情接待了我们。

    第一次到武婶家里去,我很拘束。洪申说明来意,武婶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立即看穿了我自卑又倔强的内心。当武婶听说我13岁就失去母亲,家里只有一个64岁的父亲后,锐利的目光瞬间蒙上一层雾水:“你和卢明一样,都是命苦的孩子。你怎么不上家里来?不知道我们是老乡吗?”我嗫嚅,武婶随即又对我说:“小侯,你这样见外可不行,以后你有空就上家里来,想吃啥婶子给你做。”武婶把一个削好的苹果塞到我手里,“老武今晚加班,去北京帮助工作的事情,回来我和他说。”

    第二天上午,我背着背包到团部。武叔站在已经发动的吉普车旁边。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见武叔,赶紧敬礼:“武工好!”武叔向我举举手,笑着说:“你婶和我说了,你很优秀,去了好好干,一年半载就会回来。有事随时打电话。”

    想不到的是,我从此告别了杨柳青舟桥团。两年后我入军校学习,三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此时,洪申、卢明、张广等七八个同乡战友改转志愿兵,他们在四五百名农村籍同乡战友中表现出色,部队培养加上自己努力,他们如愿以偿跳出了“农门”。

    以后,我虽然与武叔武婶很少见面,但彼此联系越来越密切。就在我军校毕业不久,最残酷的事情落在武家,武叔武婶最疼爱的儿子在18岁时不幸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

    看到丈夫日渐消沉,武婶擦干眼泪,一次又一次对武叔说:“人死不能复活,你一个大男人,还是军人,整天眼泪来眼泪去,不振作起来,像什么话?”儿子去世几年后,我与武婶见面,她老去很多,但依然热情、健谈,那双眼睛依然明亮。说到儿子的离世,武婶说:“多亏有你们这些小老乡,这几年你来我往,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你们,我挺过来了,你叔也挺过来了。”武婶的“你们”让我越发自责。那个小不了我们几岁的小弟去世时,在北京忙于工作的我,其实没有帮到他们什么。

    2021年5月7日,转业回承德又下岗多年的战友卢明因病不幸离世。武叔武婶一家五口,从杨柳青驱车赶到卢家已近午夜。看到停在大门口的棺材,早已泪流满面的武婶下车,在长女红和小女梅的左右搀扶下,踉跄着走了过去。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滴在了棺木上……

    她的疼,我们都懂。

    卢明生前对我说过,他早已把武婶当成母亲。“武婶的为人处世,影响了我一生。”其实,作为一名军嫂的武婶,她对我们这些同乡的年轻人,哪一个不是尽心尽力?转业在天津的同乡战友张广,38岁患上尿毒症,看病、资助,直至病逝后事安排,都是武婶出面帮忙。另一个退伍留在杨柳青成家的战友于永江,也视武婶为妈妈。但永江亦不幸早逝,留下妻儿,还是武婶一家全力照顾……

    今年卢明三周年祭日的时候,武叔武婶从杨柳青赶回了承德,却已无力爬到山顶卢明的墓前。当我们从山上下来时,等在山脚的武婶还在默默垂泪。她哭肿的眼睛还是明亮如星的,那头染黑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81岁的武叔腰弯了,他低着头,安静地站在武婶身旁,像极了一株老松。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老去的身影,近40年的军旅生活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流过。那些发生在杨柳青的往事,那些光阴中的聚散离合,坎坷欢乐,令我热泪盈眶。我不禁在心底念道,“亲爱的武叔武婶,我想告诉你们,无论是过世的张广、于永江、卢明,还是活着的洪申、李强和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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