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军
一
20世纪90年代初,我举家南迁闯荡深圳。临行前,我向恩师宁书纶先生辞行。宁师叮嘱了我很多话,还拿出三支毛笔作为送行礼物,那是他珍藏多年的大中小一套“千秋瑞雪”。他的意思不言自明,是希望我到了岭南也不要放下手中的毛笔。
我把这套毛笔,连同妻子李瑾赠送的那支狼毫笔一起带到了南方。但是,写字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毕竟到了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真是忙得昏天黑地,哪里还顾得上“吮墨含毫时自娱”呢?
天下之事,常有未可预料的变化。我迁居深圳,与原有的文化土壤暂时拉开了一段距离,但文化血脉却终究无法隔断。天津的朋友们只要来深圳,总会跟我联系,我当然也会热情招待这些“他乡故知”。不少老友知道我的癖好,总会给我带些“手信”,其中常有毛笔。在天津时,我还时不时要去笔庄买笔,孰知到了岭南,反倒不用去买了,朋友们赠送的各种毛笔,我换着样都使不完。
宁师早先曾给我一个至嘱:书法要多写少示人。临行前还特意强调——“你的字,底子不错,但临习有所荒疏。50岁前最好不要拿出手。”我谨遵师教,一直未敢向人“炫耀”,以至于我在深圳,至少有十年时间,很少有人知道我学过书法。我真正把自己的书法公开展示在众人面前,应该是在2013年11月,当时,我与陈浩、李贺忠二兄联袂举办《集印为诗·三人书法篆刻展》,因为我是集印诗的作者,也被要求提交若干幅集印诗屏参展——那时我已经54岁了。
那次的参展作品,我都是用宁师所赠的“雪字号”毛笔书写。毕竟羊毫笔是从少年时就熟悉的书写工具,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而李瑾所赠的那支狼毫笔,大概从北到南,有些水土不服,竹制笔杆已有些开裂,笔头也开始松动,我自然也舍不得再用了。
二
算起来,从2013年的《集印为诗》首展,到2024年的《集印十年》巡展,我已在笔墨间已浸润了十多年,所用的毛笔也数不清了。不过,我对毛笔的偏嗜却初心未改。只不过,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从单纯的书写工具,逐渐演变成了收藏记忆的载体。
盘点起来,在我的毛笔“藏品”中,有些也是值得“炫耀”的:譬如前辈老茶人寇丹先生赠送的善琏湖笔,好友彭程赠送的他老家出品的“侯店毛笔”;好友王立夫赠送的他珍藏的“农耕笔庄”笔;好友朱德玲赠送的她特制的“境由心造”笔;老同事潘喜良赠送的他私家定制的长锋笔;同事兼好友庄锡龙赠送的报社画院的特制笔;还有一见如故的大连画家李唐先生赠送的私家定制小楷笔……
这些毛笔,我大都没舍得用,只把情谊存在心底。偶尔拿出来看看,如见其人。那次,我去老友尹连城先生家,正赶上他在整理毛笔。一见我来,他就说,“你喜欢哪支,拿走!”我翻翻捡捡,大多不太对路。他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了,你是跟宁先生学字,他喜欢的笔确实不是这一路……”说着,连城兄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盒子,从里边捡出几支羊毫笔,又说:“这才是宁先生的菜,一定也合你的口味儿。”我接过笔一看,可不是,只见笔杆上刻着“乾隆遗韵”四字,下头的落款也是“中国天津”,从形制到笔杆完全是当年“千秋瑞雪”的形貌。我忽然记起,连城兄20世纪80年代曾在日本打拼多年,这笔该不是……
他笑道:“这批毛笔,有可能就是天津当时出口换汇的那种笔。我也忘了是在国内买的还是在日本买的,我使不惯,就一直在这儿搁着,大概就是在等有缘人吧——得,归你啦!”
这几支笔,我倒没“藏着”,回到深圳就泡开用了。在我的用笔历程中,它们是“雪字号”的继任者,写了十来年,到如今笔锋也已磨秃了。
若论我的“笔缘”,还有两位江苏人值得“炫耀”几句:一位是南通范曾先生,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在南开大学创办东方艺术系时,我正担任天津日报社政教部主任,时常去抱冲斋听范先生谈文论艺,宏论滔滔。我的那点书画常识、艺术美学、古诗古文、艺坛掌故……大部分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有时,他家来了重量级的朋友,也招呼我来采访一下,我也就得到多次亲聆各方大咖雅谈神聊的机缘,均令我获益匪浅。范先生闻知我喜欢写字,就从案上的笔筒中,选了两支他自用的毛笔送给我,其中一支还刻着他的大名。这两支笔我都试用过,确实好使。
另一位是徐州尉天池先生。我与尉先生相识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是在广东肇庆,我们恰好同住一家宾馆,又都与宾馆的老板相识,就这样认识了。而更深的交往则是在1997年的香港,我们一同参加由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一次书法研讨会,主持人就是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会议要开三天,尉先生显然在会场内外熟人不多,我就自然与他交流甚多——尉先生显然非常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对话,扯出一个话题,就海聊半天,总是意犹未尽。晚上,我要赶回位于港岛的报社办事处写稿,他硬是不让我走,非要让我留宿一晚,继续“神聊”不可。
转天清晨,他知道我必须离会了,就从包里取出一支黑杆的长锋羊毫,他说:“我这次来,没带别的东西,只带了这支笔——就是开幕式上我用的那支。送给你吧,一介书生,别无长物,你可别嫌弃!”
我深知这支笔的分量,郑重接在手里。从此,与尉天池先生结下了超过20年的笔墨深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