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相信,居于身体之上的灵魂在逃越了肉体的皮囊之后,会如一株梅般盛开在人间的冬季。
■ 叶浅韵
我不曾想过,她会出现在我的新书发布会上,那一束馥郁馨香的玫瑰,播撒着她心中的爱,火红的颜色抱紧了我们,抱紧了在这个场域里因为文字而滋生的温暖和慈悲。
认识段美芬是在那一年的五月,石榴花开得红艳艳的时候,一个轮椅上的背影隔着窗子投过来,美丽而固执。此前,我与她隔着一根网线交流。她所历经的凄苦、哀愁、无助、绝望,还有正在挣扎着站立的勇敢和希望,通过汉字的排列组合直抵我的神经,深深地刺疼了我。
尽管人们爱说,人间之事,除了生死概不是大事。但那些在生死之间跋涉的命运深寒,又需要多少艰难的泅渡才能支撑活着的躯体? 夏风随着我推门而入,她看见了我。暖暖的笑,从嘴角上翘至眉梢。轮椅上的恬静和明媚,让人欢喜和心疼。我给了她一个长长深深的拥抱,她努力想伸起手来回应我,在一旁喂她吃饭的妹妹代替她向我解释,她的手撑不起一个拥抱的姿势。高位截瘫,这几个字呈现在我眼前。
我不敢多问,害怕回忆会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她笑笑说,姐姐,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眼眶里闪过一种新生的喜色,像是春天刚冒出枝头的嫩黄色。
然后,我们一起成为春风的信使,长成茂盛的枝叶。这一晃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其间,她经历了谋生、恋爱、失恋、结婚、生子的所有痛楚和喜悦。每一次,她都没有成为时间的落荒者。她迎上去,用坚韧的灵魂与之搏斗……
出车祸那一年,她才20岁。那时,她与朋友在小县城里开了一家小酒吧。在一个雨夜,她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奶奶生病了。通往小镇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出租车的价格昂贵,但为了早些见到奶奶,她豁开了单薄的钱袋子。
然而,每个人都无法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的事情。
细雨刚过的山路,湿滑、泥泞。司机的一声惊呼中,踩死了急刹也无法控制的出租车,把她甩出了车外。她像一片羽毛那样轻轻地飞了出去,又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落在山沟里,车的前轮和引擎恰恰压在她身上,剧烈的疼痛令她昏了过去。颈椎粉碎性骨折、中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就在医生宣布她的家人要准备后事的时候,仪器上的线条忽然有了异样,她还活着!悲痛中的家人看见了一线希望,立即投入抢救她的忙碌中。而肇事司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在事故中,他幸运地只受了点儿皮外伤。
随后,她被家人抬着辗转于昆明各大医院。每一次医生所下的病危通知都让家人悲痛欲绝,而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对外面的世界毫无知觉。沉默和伤心,成了病房的白色之外的另一种白色。
昏迷第131天时,她突然醒了过来,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世界一片白色,而她的家人的世界忽然就有了彩色。他们激动地摇晃她、拥抱她,兴奋地呼唤医生,呼叫她的名字。
就在她努力想要坐立起的时候,身体出卖了她,除了头部可轻微动弹之外,其他的肢体部位似乎全然与她没有什么关系。这种状态让她很崩溃,她哭,父母和妹妹跟她一起哭,她疼,他们亦跟着她一起疼。这样活着,对她和亲人都是一种巨大的痛苦和折磨。
一次次的手术耗尽了全家的力量。而医院催缴费的单子,常常不期而至。父亲的叹息,母亲的哭泣,才上高一就已辍学的妹妹,一切都让她揪心。她恨自己不能站起身子,为家撑起一片晴空。在此前,她是多么幸福呀,虽然长在滇东北高原相对闭塞的小镇上,却也是被父母当成明珠一样呵护的姑娘。
一次厄运,把她变成一个巨大“婴儿”。躺在床上的时光是漫长的,仿佛世界上只有两种颜色,黑色代表死亡,在每一个夜晚折磨她的身体,白色代表活着,在白天看见亲人的无助和希望。
也许是苍天不想辜负她们。在经历多次手术和康复后,这个姑娘终于可以出院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残缺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唯有选择接纳它,才可能打开另外的生命通道。虽然她已经注定要在轮椅上度过,但她还有大脑,还有双手。她小时候就听过张海迪的故事,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
她开始学习动漫制作,一台电脑,一个大脑,一双手,她要用一生的精力来把它当作一项事业。她得到了很多热心人的帮助,没有人因为她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姑娘而嫌弃过她。她仿佛又重新看到了明亮的前程……
她没日没夜地在电脑上钻研动漫制作的程序,一个个冬天的夜晚,她熬着,高兴着,为自己能用双手养活妹妹和自己,为能在异乡的城市有一个安顿身体的地方,她拼命地努力工作。直到双手冻僵,大面积麻痹。
一直喜欢文学的她在某个夜晚忽然产生了写本书的冲动,她想把她的经历告诉更多的人。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她迷恋上了文字。那些有魔力的方块字,像是可以治愈她心灵创口的良药。尽管有时她也在自己的文字里流泪,但流泪以后,是释放和解脱。
经过慢慢地摸索和领悟,她的写作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文章屡屡见诸报端,也频频获得各种广告设计大奖。经过媒体的报道,她的故事感动了许多人。紧接着,她的自传体励志书籍《生命火花》也顺利出版了。她一次次被推到舞台的中央,向人们宣讲着她不平凡的经历,一次次地被更多人以不同的方式爱着。
当一个来自异乡的小伙子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时,她被吓蒙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认为她不配拥有健康人的爱情,那样会拖累人家。但这个小伙子的出现却提醒了她,她也许应该拥有自己的爱情。并且她已经在心里替自己规划了未来的爱情,她的另一半应该身体有残疾,有着与她共同历经的苦难,惺惺相惜,志同道合。
就在她对爱情开始有些幻想的时候,一个下肢有残疾的小伙子出现了,她宿命地以为这是上帝的恩待。她的心似乎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在你来我往的言语间甜蜜着。
然而,那人给了她爱情的希望,却又背叛了她。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她在写作累了的时候,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晚来风急,天空中飘荡起些细细的粒,要下雪了。忽然,敲门声传来,妹妹去开的门。来人是六年前说爱慕她的那个小伙子,他去了上海打工,这些年一直放不下她,说来就真的来了。
当他再一次表达想娶她的决心时,她挣扎了五秒钟之后就同意了。接下来,是意料之中的男方家人一致反对的声音。直到他的三哥和姐夫陪着他来到这个叫宣威的小城之后,态度才稍有转变。他以一种非她不娶的态度最终说服了家人。
婚礼上无数人的眼泪和祝福,都成为昨夜的星光。他们需要面临一系列的生存问题。她做微商,写文案,也接动漫的活儿,凡是有钱赚的地方,她都去挤。
慢慢地,她找准了事业的方向,将微商做得风生水起。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不仅如此,她还不忘与她一样坐在轮椅上的病友们,组织他们做手工产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补贴生活的同时,让他们在接纳残缺的生活之外,让身体和心灵有一个妥善的安置。
如果说,当初答应嫁给他是一种冲动的选择,那么在漫长、琐碎的岁月中,她终于明白,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上帝像是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灵魂,大方地赐给了她一个贵重的礼物。她有了孩子,一个聪明健康的男孩,医生说这是奇迹,生命的另一种奇迹。
如今,她每天躺在床上,用手肘带动手腕熟练地操作电脑。而他,比所有的超级奶爸都能干和忙碌,每天要照顾大宝,还要照顾小宝,熟练地抱她上下轮椅,熟练地冲泡奶粉,熟练地卸货送货。她是他的大脑,他是她的身体,他们一起对抗和归顺着生活的一切际遇。
业绩在攀升,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宝贝的名字中带着一只小羊的俊俏,欢喜地在林间奔跑,那是她一直的希望。
在活着的维度,悲苦的烙印似乎总是深于幸福。楼下,垂梅盛开了,它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苦寒中的芳魂张开自己,她们正在亲密交流,惺惺相惜。
没有谁知道,用一座山与一粒沙对一个人的生命进行完整丈量过后的模样,但我愿意相信,居于身体之上的灵魂在逃越了肉体的皮囊之后,会如一株梅般盛开在人间的冬季。所以,我能在幽深狭长的地方,看见裂缝里光的方向,它正指引着万物向阳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