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越千年洪荒的“女人圣经”,蕴藏着一桩桩人间秘密和鲜活故事,催生出谜团重重又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化现象。

浦美村“阅”女书

    女书生态博物馆

  ■ 周铁株 文/摄

  有一种符号形体独特的文字,呈长菱形,左低右高,微微倾斜却又保持着匀称平衡,其基本笔画有左弧、右弧、右斜、点、竖五种,行款从右至左,笔画线条纤细,排列整齐美观,似亭亭玉立、充满诗意的幽兰。这种被当地妇女称作“长脚蚊字”或“蚂蚁文字”的字符,有音可读,有形可释,有意可解,便是可以连缀成文的江永女书。

  虽然对其早有耳闻,但初次与之相遇,内心仍感震撼。

  此行所至,是湖南省永州市江永县上江圩镇。那里有座四面环水、呈葫芦形状的生态绿岛,岛上的浦美村杂居融合了瑶、汉两族村民,既保留了瑶族的风俗习惯,又有着浓厚的中原儒家传统,也是女书流传地之一,被人们称作“女书复活岛”。

  穿过牌坊,走过钢索斜拉吊桥,便抵达被称作“女书岛”或“女书园”的小岛。秋天时,飘香的金桂排列在大道两侧,农田里的花卉、玉米和时蔬,还有金黄的禾稻,共同构成了美丽的田园风光,河岸生长着成片的香樟、枣树、红枫和竹林。一路走,一路看,心中想着小岛的田土之上,是否也曾种植过妇女们各自的欢乐与苦难?种植过她们的满腹心事呢?女书河属于潇水河段,水面宽阔,清澈见底,它是否如同女书一样,也是她们情感世界里奔流不息的精神长河呢?

  还在思索时,已至大道的尽头。那是一座仿明清风格的建筑,白墙红柱黛瓦,古朴而典雅,女书生态博物馆到了。

  走进馆内,迎面巨大的白色照壁上书写着四个黑色的女书字符,结构纤细,形神飘逸。对“天书”,我一脸茫然,便向守门验票的女孩请教,她回答说那四个字就是“江永女书”。她还为我解释,“流行于湖南省永州市江永县一带的女书,是由女人创造且仅供女性专用的文字,是人类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现存的性别文字,2006年时,与女书书法相伴随的坐歌堂、斗牛节等‘女书习俗’入选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再往里走,便可看到四合院结构的博物馆中间有座有高敞的大厅,门楣上书“女书学堂”,正面墙壁悬挂着大幅妇女画像,体态丰盈,身着瑶族服饰,室内放置桌椅板凳,黑板写有数行女书,加了汉字旁注,才知晓是“四字女经,教儿聪明,娘边做女,莫出闺门,行不乱步,坐不摇身。”

  我不禁莞尔,那些内容不就是儒家经典《女儿经》吗?在江永一带,百越文化和楚文化都留下了遗迹,同时,瑶、汉民族交错等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社会因素,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风俗,而岛上的浦美村,又是女书自然传人高银仙、胡传珠、唐宝珍的故居地,是女书流传的核心村落。

  天井两侧是楼房,是记录、储存女书文化的资料中心,通过文字、图片、音像、实物等形式,展示女书原件文献、作品、工艺、书法、学术成果及民俗风情,全面介绍厚重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人文魅力,以一座建筑来承载女书文化的气韵,共享精神文化的美好。我反复浏览之后,才对女书习俗和审美趣味有了初步认识。

  女书文体及作品,主要是七言或五言韵文,所有篇章均无标题、无标点、不分章节段落,一书到底,书写在布面、扇面、布帕、纸片上,体裁涵盖书信、抒情诗、叙事诗、柬帖、哭嫁歌、歌谣、儿歌、谜语、祷神诗和唱本,甚至还有篇幅较长的自传,是一种以特殊表音文字体系为内核的社会文化现象。

  与其他文字相比,女书具有几个显著特点:一是只在妇女群体中传播使用,家传亲授,老传少、母传女,世代传承;二是没有专门的教师,没有教材,没有课堂,用当地土语方言发音读唱,这种如同“鸟叫声”的发音,让男人不知所云;三是字形奇特,常用原创字符约700余个;四是在妇女特定节日或民俗活动中传承,作品人死书焚、陪葬送终,其记录和秘密不为人知,所以传世作品极少;五是流传区域主要在江永和道县局部地区。女书全方位地反映了婚姻家庭、生产劳动、文化娱乐、女红艺术、风俗习惯、祭祀史诗等多方面的生活场景和感情世界,是女性的苦情书和血泪史。在旧社会,同处于社会底层的妇女们因共同的心理和经历,使得女书在她们之间形成一种强大的凝聚力,成为与旧制度抗争的特殊文化力量。

  那穿越千年洪荒的“女人圣经”,蕴藏着一桩桩人间秘密和鲜活故事,催生出谜团重重又令人刮目相看的文化现象。一个个文字,一个个音符似是而非,这符号究竟代表什么?这个发音意味着什么?这个故事折射出怎样的内涵?似蚊似蚁,像雨像风,让人难以触摸真实的隐秘,那些女性的心灵史,传递着女人全部的酸甜苦辣和生活秘密,在她们的世界里,有着超越文字本身的深刻含义,表达出最真实、最纯粹的情感,以及最热切、最在意的期盼,有女书在,那盏心灯就长明不熄,那一缕文化的幽香,散发出令人心驰神往的魅力。

  江永很美,女书岛很美,那里的女性,从单向度的生活中走出,记录了这方水土的跌宕起伏,记录了太多的神奇与壮丽,孤独中有感动,渺小中有坚韧,轻挪灵魂的脚步,神秘而凄婉,这不就是女性命运的轨迹吗?或许是由于潇水的滋润,让那些质朴的村妇变得平和温润起来,依从自己的内心,为生活让出一点空间,给精神留一处回旋之地,不时以读唱的方式来填充因环境所致的缺失,在狭仄的小岛里变着法子使日子过得有意思一些,拿捏出美好让心境妥帖。

  我在潇水河畔徘徊思索,探究这片土地为何会出现人类罕见的女书?江永女书这种古老的字符,到底始于何时,由于缺乏文物佐证且未载于史志,其历史源头在专家学者间众说纷纭,有说是古越人文字,也有说是母系氏族社会女人自创的自源文字,因此,它虽渊源有自却无迹可寻,只好存疑待考。我们至今能目睹它真实的面容,却看不到它行走的路径,只看到千百年来中国妇女艰难挺立的身影。

  沈从文曾说,“美,总不免让人伤心。”故而,有篇女书这样写道:“鬼神若能捧起读,未必读了不泪淋;草木若能捧起读,未必读了不伤心……”遗憾的是,新中国成立后,那些地方的女书已濒临灭绝,很可能由于新时代倡导男女平权,没有人抗拒时代潮流,从而导致女书逐渐式微,后被有心人发现,随即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中国著名文字学家季羡林惊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美国著名学者哈里·诺曼也同样赞叹:“这是世界最令人惊奇的发现之一。”此后,专家们深入调查研究,保存女书原件,对女书演唱者进行录音,召开学术研讨会,创办博物馆、档案馆,培养女书传承者,让这些险些失传、难以考证的历史画卷得以复活。

  如今不少书家,把女书当作一种特殊的书法作品进行创作,我在参观女书作品展室时,看到先前那位守门验票的女孩正伏案书写,她是先把作品用手机拍下然后依样描画,我问道:“你会读写女书?”“会啊!”她笑了笑,简短作答,又继续埋头书写了。

  离开之时,不禁想到,从前写女书的妇女,随手找根木棍或竹枝削尖就是笔,在柴灶刮些锅灰用水调匀就是墨,现代人自然用的是毛笔宣纸,如今,女书原有的功能已离我们远去,现今书家们的书写,或许只是对千秋遗韵的缅怀和挽留……但不管怎样,女书都曾经是照亮女性天地的文字。

中国妇女报什刹海 8浦美村“阅”女书 2024-12-24 2 2024年12月24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