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湛蓝
夜里10点,高铁稳稳地停靠于重庆西站,我注视着涌出车厢的人潮,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抵达。夜幕中,穿过一座人行立交桥,就到家了。
从猫眼看到屋子里亮着灯。我敲门的手刚放下,妈妈便来开门了。第一句话便是“饿坏了吧”,说完她便钻进厨房去了。我放下行囊,抬眼看见墙上的钟指向23点。再三叮咛过妈妈别等,她还是固执地为我们亮着一盏灯。
听见菜倒进锅里发出“滋”的一声,我走进厨房,看到妈妈正在为我炒菜,炉灶上还煲着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默默拿了筷子和碗去餐厅。这个周末,我日夜兼程,是为她而回,却令满头银发的她半夜不得安睡,可她分明又快乐无比。
妈妈盛了汤端过来,又给她外孙盛了饭,还把火腿炒河粉、青椒炒猪拱嘴的盘子推到他面前。我们吃饭,她就站在餐桌旁看着,见我只夹菌子、海带和素菜,她喊着我的乳名说:“这是鸡腿,全是瘦的,你快吃!”大抵是年幼时我们太爱吃鸡腿而不易得,她想把清贫岁月里亏欠的部分悉数补偿给我们。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心细如发的老太太,记得每个孩子的胃口和喜好。
晚上,我和妈妈睡一张床。连续几天睡觉时,她总靠边睡,中间留出空白。这半尺见方的空白,像一道鸿沟,我们成年后便横亘在心里,再难逾越,也不令人伤感,那是生命成长的正常裂痕。我想起女儿留学前的那个暑假,她每晚抱着抱枕跟我睡,靠在我身上读书,在我关灯的一瞬,她的脸贴着我银白的睡衣,念“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那时还没觉出距离感,不知往后,我老了,和女儿是不是也会出现这种隔阂?
我早上算是醒得早的,可每天醒来,妈妈都已经在厨房给大姐她们熬粥了。
妈妈准备早餐时,我便煮鸡蛋,她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饭盒,说,“我来。”
我说,“我又不是客人,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她说,“厨房油烟重,把你衣服和手弄脏了。”
我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了一个悖论。年少时,不想干活儿,父母偏偏让我们去干。我和妹妹怕虫子怕得要命,父母叫妹妹去地里砍白菜,叫我给爷爷晒烟叶。家里等着白菜下锅,妹妹在田埂上跺着脚哭,她怕虫子,不敢伸手去砍白菜。我也在爬满虫子的烟叶间不敢落脚。如今,妈妈老了,我们都成年了,她却护着我们,不让我们十指沾阳春水。这或许就是父母那一代人的教育方式,让我们在少年时养成勤劳的习惯。父母虽然不曾饱读诗书,但懂得“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道理,所以,我们四姐妹中没有一个懒人。
常年在异地,陪妈妈的时间少。回家,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晚上时,我便挽着妈妈的手臂,穿过花市,穿过熙攘的人群,穿过城市的霓虹,去陈家坪人行天桥上看夜景……
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星星隐在密集而璀璨的人间灯火里。桥身上,闪烁的紫的蓝的灯带勾勒出桥的走势,桥上偶有行人走过,我趴在桥栏杆上,看桥下来来往往的车,红色的灯在悬浮的尘埃里组成一条流动的望不到头尾的河。我在灯火里看见一位银发老人,她是我的母亲。几十年的光阴,她似乎都这样忙碌而平凡地生活着。岁月的刻刀无情地雕刻着青春,青丝变鹤发,逐渐浑浊的眼白打压着曾有的清澈。然而无情的时间哪里懂得,80岁的老人早已不再用眼睛看世界、看人,而是用心。
而我,也是父亲病倒的那一刻,才意识到父亲已轰然老去;也是在经历失去父亲的创痛之后,才看见逐日老去的母亲的孤独。岁末的这个假日,我哪儿也没去,只想与母亲朝夕相对,亲近柴米油盐酱醋茶,亲近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