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喜祖 文/摄
美,总是让人痴迷,无论是名山大川抑或名胜古迹,都令人神往。然而,我却对乡村情有独钟,向往悠然自得地于青山绿水间的乡村肆意地畅游。
一
每一次踏足家乡热土,记忆便如潮水,往昔画面一一浮现,沧海桑田的变幻,心中感慨万千。前些日,我再次出发,游历了“黄山”——我的老家,福建省漳州市东山县陈城镇黄山母自然村。
此“黄山”非彼“黄山”。它既没有巍峨的山峰和潺潺的溪流,也不像彼“黄山”那般壮美如画。村子北边的沙岸,是绵延数千亩的沙丘,曾被乡亲们视作苦恨交织的“塔克拉玛干”,却是我人生中最美的景观珍藏,承载着一段可叹、可歌、可咏的乡韵衷肠。
沙岸,自古以来就是海岛上“沙虎”肆虐的见证,也是上辈人的伤痛。记忆深处,这里也是我儿时与玩伴嬉戏的乐园,承载着我们那一代人难以抹去的乡愁。
“我与它,并没有前世的约定,娘亲依旧将我降生在此贫瘠之地。”这句谚语,道出了乡民心中的酸楚。
听爷爷讲,远古时南海浪潮汹涌,将一处绵延的山脉劈成两半。此后海浪在此兴风作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海浪挥舞着“水袖”,发出呜呜咽咽的嘶吼,竟冲刷出一个宽广的内海。这内海,动时气势磅礴,静时如高峡平湖般宁静。陆地与大海相连,形成一片海滩,就绵延在村庄的一侧。
爷爷的爷爷那一辈,村民见浅海滩涂鱼货丰富,便从岛外迁来,生息繁衍。乡民们,春开盐碱滩涂,夏作沙子火炭,秋犁霜风冻雨,冬耕雨雪冰碴。经过几代人的汗水浇灌,他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将滩涂开垦出一垄垄可供耕作的良田。村民们满心欢喜地想着:如此一来,既能靠海吃海,在近海捕鱼捞虾,那些田园又能种植粮食,填饱肚子。
不承想,一夜之间“沙虎”来袭,黄沙铺天盖地呼啸而至,瞬间将千亩良田全部吞噬,满目荒凉。
“沙岸,沙岸,沙岸!”乡民们跪地哭喊,苍天无言,只有风沙狂舞,漫天肆虐……
母亲说,爷爷临终前,还念念不忘那片被黄沙掩埋的土地,自责没能守住上辈人的家业。
狂傲不羁的风沙,夺走了良田,苦了经年累月辛劳的乡民。我们无法追溯上辈人的良田千顷,为何在顷刻间就成了“沙虎”的口中之食。在那个列强欺凌、朝廷腐败的年代,民不聊生,爷爷那辈人只能是“望沙兴叹”,任凭“沙虎”摧毁良田、村庄,百姓沦为乞丐。旧时代的农民,哪有解答自己命运的“答题卡”?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居庙堂之高”者身上,可这不过是奢望。
大伙儿只能望着无尽荒凉,任由风沙欺凌,尽管乡民们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却依旧念念不忘那梦里的良田……
直到历史进入新纪元,共产党人接过改变旧中国的“答题卡”。20世纪50年代初,海岛解放,共产党人的楷模谷文昌,带领军民“上战秃头山,下战飞沙滩”,历经艰苦卓绝的治理,让海岛换上“东海绿洲”新装。老家的沙岸,也一改“鬼见愁”的模样,“沙虎”服服帖帖,如乖巧的绵羊。
如今,坡还是那面坡,梁也还是那道梁。站在儿时玩耍的山坡回头望,满眼葱绿,生机盎然。它,如今复活了!
二
行走在连绵起伏的沙岸,往昔的苍凉已被繁茂的绿植取代。从西北吹来的风,强劲有力,在大地肆意穿梭,而后扬长而去。南国冬季的风,带着寒意。这风得意地穿透万物,却被那一片葱绿驯服,没了戾气。
我索性脱了靴袜,像儿时那样赤脚蹚沙,掬起一捧沙,看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滑落,一丝一缕,细细流淌。
当手中的沙子即将溜走,记忆的闸门再度打开。
沙岸的地形呈凹凸状,北面与东面平坦,中间是凹地,西边凸起,想必是风沙常年肆虐的“杰作”。站在西边凸起的顶端,整个村子哪家有炊烟升起,都一目了然。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常去一处高耸且陡峭的沙坡玩耍。那是寸草不生的荒坡,却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这儿溜沙坡、掏钻天雀蛋、挖沙鳖,还可以望见村子烟火。
如今,我赤脚爬上沙坡。坡虽不陡,还有树木遮蔽,但我这老腿老脚,爬上不足十来米的坡顶,还是有些吃力,得借助木麻黄树枝的“牵引”。
我顺手掏出一个沙洞,就像儿时一样抓藏在沙层里的沙鳖。弯腰捧起一坨沙,凑近鼻子闻一闻,有股清新的沙香,放在手掌心轻轻揉一揉,沙子细腻绵软,带着暖暖的温度。
突然,我发现手有些湿润?大拇指与食指一碾,沙子竟带着水分!这高耸的沙丘之巅,怎么会有水?当年我们玩耍时,可没有这种感觉。原来是绿树涵养了水分,让沙坡有了生机,花草也开始“追绿”。沙棘、伏地魔、野沙菊、麦冬等耐旱植物,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展现着顽强的生命力。一朵两朵、一丛两丛,放眼望去,贴附地面上、缠绕枝干、露出沙堆的花花草草,绵延在眼前;粉白、淡紫、微黄的花儿,在风中摇曳,频频点头,笑靥迷人。草木香、沙香、花香交融,令人沉醉。
我不禁感慨,这生物的世界,真是神奇!
沙岸,是老家独特的“物质遗产”。如今有了绿色,沙子竟也含氧,这含水的沙子就是证明——绿收纳了水,水滋润了绿,绿馈赠了人,人守护着绿。这不就是天道轮回吗?
“叔啊,我看你老是在这里游逛,以为是来拍摄鹭鸟的外乡人呢。原来是你。”一位看护山林的本家侄儿,见我四处走走看看,以为我是“拍客”,亲切地招呼,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对我说道,在我离开故乡那年,这片曾经寸草不生的黄沙滩,被绿色治愈,往昔的伤痛不再。村民们补植复绿,自觉守护,山岭四季变换,像是万花筒。
不,它不只是变了模样,而是获得了新生,老家这微缩的“塔克拉玛干”,虽然没有丝绸之路的千古盛名,却是我儿时欢乐的源泉,是我心中牵念的地方。
三
国运昌盛,历来是国泰民安的根基,沙岸的变迁便是例证。木麻黄见证了政府治理沙害、为民谋利、昌盛民生的历程,是书写在这片盐碱沙质地上的壮丽篇章。
故地重游,沙岸如今生机盎然。整片沙地披上翠绿盛装,彩蝶纷飞,蜜蜂萦绕,百鸟争鸣,成为白鹭栖息的天堂。侄儿说,来此繁衍生息的鹭类多达上万只。那些前来观鸟、拍鸟的人,将这一景象誉为“黄山飞鹭”,堪称海岛上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观。
忽然,一簇簇白羽从头上掠过,飞落在前方树林。远远望去,绿色林梢仿佛盛开着洁白如玉的牡丹花。被压得上下颤动的枝头,不时传来吱吱咕咕的叫声,我才意识到这些似花非花、如团荷露珠的簇簇,原来是扑扇着翅膀的白色精灵。
天色逐渐变暗,更多白鹭不知从何处飞来,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如翻飞的云霞。它们飞抵茂密树林,咕咕噜噜地叫着,好像在呼唤同伴或在招呼儿女。它们歇落在枝头,或双宿双栖,或悠闲抱窝,或相互追逐,鸟儿成群,鸣声不绝……不愧是“黄山飞鹭”,把整片林子染成雪花般洁白,宛如墨绿树林中绽放的白牡丹。
片刻,晚霞升起,金碧辉煌的天空中,一波波鹭鸟陆续飞抵,在林子上空盘旋,是在选择落脚之处或寻找家人?举头眺望,霞光映照下,白鹭振翅,白色羽毛镀上金边,如金色吉祥鸟,在沙岸林地上空勾勒出一幅美丽画卷。
这时,又有一群白鹭飞入眼帘,它们扇动着天使般的翼翅,将火红的晚霞幻化成簇簇飞箭,眼前一片金光闪烁。
几位资深拍鸟者说,全海岛几处鹭鸟栖息地中,唯有老家村子这处鹭鸟最为繁多,是白鹭、苍鹭、夜鹭、灰鹭等鹭类鸟的聚居处,在此繁衍生息的鹭鸟,使这里成为全海岛鹭鸟的聚居之湾。
我凑近细看,许多羽毛灰黑相间的鹭鸟与白鹭欢聚一处。身着灰色羽毛的鹭鸟,有的在高枝引颈长鸣,有的振翅跳跃,有的隐身于绿叶之下,有的与同伴相互依偎。它们姿态万千,风情万种,见有人靠近,有的扇翅,有的鸣叫,有的梳理羽毛,即便你走近,它们也只是回眸一望,便继续自顾自玩耍,自在极了。
乡亲们自豪地说,村子沙岸的整片林子是风水宝地。随着“好生态”意识深入人心,大家自发保护花草树木,沙岸成了一道绿色风景,造就了“绿树村边合”的自然生态景观。附近农田耕作的年轻老乡介绍说,这么多同种鹭类鸟在同一处树林“和睦相处”,共享“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与我们的幸福生活相得益彰。
以前老话叫“早上听鸟叫,晚上闻鸡鸣”,那是过去农村人闲暇时的说法,如今已成为过去式。现在能听到鸟儿欢叫,对城里人来说都是难得的享受。
沙岸今非昔比,大片林木覆盖了山岭。乡亲们说,村子以前把这里当“柴火基地”,如今大家都用煤气,林子里的木麻黄都长得密不透风。水生飞禽白鹭,纷纷来此筑巢,这些聪明的鸟儿看中了林子靠近食物丰裕的前海西埔湾,才有了如今呦呦“鹭”鸣的壮观景象。
昔日风沙掩埋良田,今朝白鹭栖息成天堂。老家沙岸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转变,不正是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动诠释吗?
沙地茵茵,鹭鸟呦呦。无论渐悟还是顿悟,开悟就是觉醒。觉醒后,行动自觉便会深植心中。沙子不会再肆意肆虐,后人定会发现它不仅是生态绿植的根基,更具有惠及世间的光辉与价值。这张承载历史命题的“答题卡”,已褪去昨日的沧桑,必将书写出更完美的答卷,福泽后人,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