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的内核是一种骨气,不管岁月如何蹉跎,扬州城还是那个扬州城。
■ 杉树
扬州的慢是深入骨子里的。脚下长石条铺就的小巷,落几朵若有若无的雨,宋朝的风情就迎面扑来。
十年前,我去南京,有一日空闲,想着去扬州还是镇江?两地都陌生,记得王安石的“京口瓜洲一水间”,扬州要过江,道路略长,便匆匆去了趟镇江。
又见扬州,竟过了八年。不来就罢了,这一来就是三年。总听扬州人讲,西湖是瘦的,金山是小的,园林是巧的,人心却是大的。
提到扬州印象,离不开唱诵千古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李白在黄鹤楼下,身在仲春时节的武昌城,远眺长江天际流,或许不曾料想,这“烟花三月”在后世演化成扬州的文化标签和城市名片。
说到扬州的名气,自然绕不开大运河。中国之所以是中国,离不得两条线。一线是长城,另一线是大运河。大运河从春秋开掘,到隋炀帝时百万民夫之血汗浇筑,将南北紧紧连在一起,为北方国都提供源源的钱粮。嬴政从政治上开启了统一,杨广从经济上完成了统一。大运河的中心是扬州,串起人间天堂的苏杭,经长江,过邵伯湖、 高邮湖直至洪泽湖,向北连接淮河、黄河、海河水系,扬州是东西与南北的中枢。
从文化与地理上讲,扬州属江南之地,却地处长江以北,南秀北雄集于一身。淮左名都、竹西佳处,那是唐宋明清的大城。春风十里扬州路,一想到扬州,就想到唐诗、宋词中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让后人对扬州多了几分艳羡。白石老人的词牌《扬州慢》, 也是路过维扬才灵动而发的;爱江南更爱扬州的乾隆帝,连北海的白塔都搬来了,一夜造塔堪为传奇、屹立至今;金庸先生的武侠封山之作,塑造了一个浑不吝的韦小宝,也将扬州的最后一抹风情展露而出。
初来乍到,总要尝尝淮扬菜。冶春、锦春、富春,春字做招牌,点活了早点的色与香。扬州的慢恰巧是从早点开始,煮干丝、狮子头,以及皮包水的各色包子。磨豆腐是时间熬出来的,在霜露湿滑的青石巷,挑起冒热气的竹担,或卸下店铺门板,新的一天从豆腐客的月牙白开始。干丝,一孔小针眼穿入十来条豆腐丝,自然考究刀工与手艺,因此扬州厨子走天下。蟹黄包上桌,白皙如雪,温润如玉,细密的褶皱精致唯美,冒发着袅袅的乳白热气,一股馥郁香味飘散开来,却要几分手段, 配有吸管之类的工具,当心烫了唇舌,那是有口诀的——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一扫光。味道好极了,鲜、嫩、爽,口唇留香,相当顶饱。一般来说, 凡是菜系发达的, 大多是阔过的,要不然山珍、海味如何翻山越岭、漂洋过海, 耗费几多人工与时日,最终盛放于浅浅的青花瓷?
过往,来扬州,腰缠十万贯都不行, 还要有点仙气、骑鹤而来。勾栏画舫,凡有井水处,柳永的词并不是随意写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是奉了皇帝老儿的旨意。从盐铁专营,自运河漕运,南方的鱼米和繁华、连同北方的权力与召唤,扬州城枕着运河的白浪醒来,从来慢条斯理的,精气神透露着自信和富足。
扬州的慢是浸透在茶米油盐中的,蒲扇轻摇,日子是一天天过的,急什么!鼎鼎有名的三把刀,菜刀、剃头刀、修脚刀都是对精致生活的膜拜,要师傅手口代代相传,都得慢工出细活。澡堂子泡下去,身体卸下了所有的负累和防备,松弛下来, 白毛巾搓身子,刀、钩、锉、磨各式家伙伺候脚底板,一个人重新活泛过来。
古典园林之美,亦须慢下脚步体味。曲径通幽、步步精致,走得快一点,会迷失在白墙灰瓦、绿树翠竹的意境里。扬州有个园,取半竹之意,与拙政园风格不同,“福禄寿喜财”五进五出深宅大院,“春夏秋冬”叠石艺术自成一体布局,将天下明月凝结为石幽闭于水,一脉封闭自守的精巧之美。个园,以至于成为古典园林艺术的绝唱。何园,从古典向现代的起转承合,略显欲说还休。法国的蓝玻璃还在,黄宾虹的画室也在,开放式的造园格局,颇有些中西合璧的企图,但最得意的还属石涛和尚唯一存世的叠石造型。须知,先有石涛的石山,才有何家的何园。
扬州脚步慢悠悠的,并非原地不动,现代化的进程任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只是改变得慢一点。辛亥革命后,铁路要过扬州,盐商不情愿,只得绕开走。因为运河,保住了风水,搂住了财富,却让现代化的脚步绕过扬州,是遗憾,也是幸运,这才造就了今日的舒缓、从容、淡泊和自得其乐。直到两千年以后,润扬大桥的通车,才结束了京口瓜洲的隔岸相望。
大运河,白帆没了,琵琶女走了,小舢板、乌篷船、楼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数千吨的铁船巨轮川流不息,到今日依然是长江之下的中国第二黄金水道。当现代化的风潮席卷大江南岸,不晓得扬州是怎样的情绪?主动错过和被动遗忘,东关码头石阶清冷,长街里还是红火依旧?于今日看,这味慢,无疑从某种意义保留了扬州之味,惯看春花秋月,冷眼风起云涌。
我常想,外乡人看扬州,是因为瘦西湖、大明寺之类的名胜?还是因为狮子头、软兜、扬州炒饭之类的名吃?或因为漆器、美玉、谢馥春之类的名器?也许,最让人念念想想的还是扬州的人吧。
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在扬州生老病死,来来往往,给扬州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白居易“时闻折竹声”,方才“夜深知雪重”;后世的郑板桥,从竹声听到了民间疾苦;说起朱自清,便想到荷塘月色的景致, 听到桨声烛影的故事,看到泪水浸透长衫的背影,但谁人又知,文弱书生也有铮铮铁骨,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先生的背影是知识分子的良心,是民族的气节。汪曾祺写过沙家浜的阿庆嫂,思索拉丁化的汉语拼音。春天又来了,老来聊发少年狂,回到生养他的大运河畔,回忆最初出发的高邮城,信手拈来陈小手、小和尚之类的小人物,散发出生活的本真。汪老童心未泯,那是对土地和土地之上子民的深沉之爱。因此我想,扬州慢的内核是一种骨气,不管岁月如何蹉跎,扬州城还是那个扬州城。
岁月蹉跎,扬州的慢,是吃过大亏的,一如封建中国的慢日子过久了,温吞自足。然而,中国人的慢, 被鸦片所污染,被船坚炮利所打蒙, 一朝梦醒, 东方的睡狮奋起,全速向着现代化的目标奔去。今日之扬州亦如此,虽幸福感绵长,但乜斜苏锡常,仰望对岸的南京城,在新时代追赶发展的脚步……
细看处,漕运码头的走卒贩夫与写字楼出入的白领,红顶商人的私家园林与点缀城市的休闲公园,大为不同。有何不同?生在扬州,活在当下是有福气的。加快脚步已然成为扬州城的新姿态,但悠然自持的味道与内核,仍在扬州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