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樱
“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走在曲水亭街上,柳丝袅娜,清风拂面,我不禁想起清代小说家刘鹗《老残游记》中的这句话,顿觉他似乎并未走远。
曲水亭街是老城里的一处幽静所在。泉水是一种时间,老街巷是另一种时间,缓慢,静寂。上午九点半刚过,路两边的商铺陆续开门营业,卸门板、摆商品,他们的脸上盈着一团慵懒,从容,自在。岁月的沉淀幻化为一种气质,就像日夜奔流的曲水河,不争不抢,不亢不卑。
在街巷之间漫步,走走停停,体会把心灵交付给一条河的惬意。小吃、手作、非遗、妆造,各色文创店、咖啡店、小酒馆,依次排开,令人眼花缭乱,不经意间拨动心弦,唤醒些许或深或浅的记忆。那入口即化的芙蓉酥,用手托在手里,趁热咬一口,回甘出妈妈的味道;售卖缠蜜的薛大爷,像个邻家大叔,摊前的长方形白泡沫箱子,负责收集路人的目光。两根短木棍,经过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缠出时间深处的蜜,金黄,诱人,一滴一滴淌下来,卷起舌头接住,温故童年的味道。而老济南酸蘸儿,正确的打开方式是“炫”——山楂去核,裹豆沙馅,糖浆为泉水和芝麻香油熬制,来一串“梅花烙”酸蘸儿。晶晶亮亮的糖翅儿,薄如蝉翼,举在手里,身后的柳条、水草、青瓦白墙都恰到好处地入了油画框。
想想,老济南人守着曲水河过日子,开门即泉,枕泉而眠,溪流绕屋,就连老宅窗台下、老屋床底下也有泉子,人与自然的肌肤相亲,美好如斯。
如果有人要问,与当年“老残”游的济南街巷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换了种呈现方式——“从前慢”是理想,现代人的“慢”则是一种奢侈。离老远,阵阵悠扬的口琴声灌耳入心,我快步上前,前面围满了人,只见一位大爷在专注吹奏。此前看过走红网络的“曲水知音”组合,亲眼所见名不虚传。一首首经典老歌,吹出了光阴的指纹,氤氲出湿润的水汽。假如从高空俯瞰,曲水河好比一张老唱片,济南古城好比起了包浆的留声机,柳叶打着旋儿,划破河心,旋律四起,这景象不知醉了谁的心灵,又装饰了谁的梦境?
老济南人的骨子里根植有“曲山艺海”的精神基因。无论是明湖居、芙蓉馆,还是趵突泉白雪楼、千佛山闻韶台曲艺演出,曲调一响,落座即满。记得《老残游记》中有处细节:听客店茶房说,如去看白妞说书,一定要早去,“虽是(下午)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座位的”。“老残”当然不相信,他十点前来到了戏园子,戏台前一百多张桌子已经坐满,“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时至今日,当年的熙攘盛景犹在。“老残”若是穿越历史看到这一幕,也会捋捋胡须,笑眯眯说道:“甚好!甚好!”
走街巷,逛胡同,一人宽的窄胡同,侧侧身才能通过,却挡不住外地游客的兴致。一路上,遇见儿童手推车、轮椅车,来往顺畅,打泉水的居民络绎不绝,或手拎水壶,或推着白塑料桶,把日子的罅隙里填满烟火气。墙上的济南方言扑面而来,“杠赛来”“崩没根”是济南人独有的“接头暗号”;“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会等”的宣传语,又把年轻人的目光牢牢锁定。拐弯处,一家住户的铝合金后窗,窗棂上挂着四五袋子油酥烧饼,不知是店家送上门的早餐,还是居民原始的保存方式,令人莞尔,想起小时候家里没有冰箱把年货挂在窗外的场景。
过起凤桥,许多簪花姑娘正争相打卡拍照;走西更道,透窗见绿,珍珠泉“跃进”眼中。此时,“东更道,西更道,王府池子二郎庙”的济南民谣有了具象表达。当鞋底板子踩过青石板,与旧时古人打更的声调慢慢重合,不由得加剧了时间的压力。我顿悟道:穿过老街巷,每一步都是历史,连着敬畏的心。从府学文庙出来,“老残”住过的旅店“高升店”映入了我的眼帘。
青砖灰瓦,古朴盈面,走进院落,仍保留过去的历史样貌。一家知名品牌咖啡馆入驻“高升店”,但院落里,处处可见“老残足迹”。院子西南角处的民居,挂有“老残游记文化展示中心的”匾额,像极了老祖母的堂屋,如果没记错,这里是东花墙子街14号原址。刘鹗的黑白照片、书法作品、奏折抄本、家具物什,多个版本的《老残游记》,缓缓引向一个人的孤独与辽阔——不得不说,与刘鹗对话,需要阅历的加持。他在济南居住三年,逛遍街巷,饱览风景,堪比沉浸式体验。
天底下的大事,很多都是“歪打正着”,《老残游记》是“无心插柳”之作,他却成了天下泉城的“首席代言人”。但是,刘鹗的确很懂生活,展室内悬挂的一副书法楹联令我颇感兴趣,“闲翻花谱删非种,时沦泉原活细鳞”。闲暇时分,校勘文献,疏浚泉渠,文人雅士的格调呼之欲出,让人好生艳羡。似乎,我们都被“那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骗了!一个被遮蔽的“老残”在此现身:治理黄河,收藏金石,研究甲骨文,还写得一手好字,撇捺之间,尽得风流,能触摸到先贤的呼吸和心跳。他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
院内空间错落有致,又独具匠心。这边咖啡师动作轻盈如燕,那边绿植间长出故事。点一杯卡布奇诺,静坐桌前,对面的园林造景摇曳生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后院的三棵老树与残墙。三棵老石榴树,其中一棵横卧泉渠,干枯的树枝与流动的泉水相映成趣,别有一番意境。而后院里有一处斑驳而残缺的院墙,听工作人员介绍,施工时保留下来,颇有“侘寂”之美。一截残墙静静矗立,讲述渐行渐远的“城南往事”,它一定记得刘鹗,从长江边来到泉水畔,他喜欢品茗,泉水泡茶令他茶艺精进。他在趵突泉、黑虎泉畔茶棚喝过茶,在郊野乡下也喝过茶,“连喝两口,似乎那香气又从口中反窜到鼻子上去,说不出来的好受”(出自《老残游记》第九回)。野茶、山泉、松花作柴、沙瓶煎制,乃是好喝的秘籍,他的风雅后人难以企及。
跟着“老残”游济南,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缓慢的美好与必须。为生活做“减法”,“少”便是“多”,“慢”便是“快”。曲水河日夜流淌,老街巷寂静无声,高升店就在那里,冥冥中传递出生活的智慧——像泉水那样缓慢地活着,永不枯竭,永远鲜活。
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泉水已经进驻到我的心里,泛起一涡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