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窦绾“画像”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周丽婷

    河北博物院

    西汉朱雀衔环杯

    错金银镶嵌铜骰

    窦绾印章

    长信宫灯

    玉舞人玛瑙水晶珠串饰

    窦绾金缕玉衣

  这一世风雨里,出身名门的她,走出闺阁与皇子成婚。尽管夫婿纵情于声色犬马,但窦绾似乎没有在宫闱斗争中沉沦,或自怨自艾,或心狠手辣。也许,聪慧、豁达的她愿做“人间清醒”,在读书与社交中内外兼修,在歌舞与粉妆中自我欢愉……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周丽婷

  窦绾是谁?

  历史典籍中似乎找不到她的影子。然而,在河北博物院“大汉绝唱——满城汉墓”陈列中,她和夫君的“出世”却担得起“石破天惊”四个字。

  1968年5月,解放军工程兵某部官兵在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县(现为满城区)西北的陵山施工时,发现了一个巨大洞穴,后经判断是一座古墓,便迅速上报中央。中央立即派出考古专家组赶赴现场。考古学家根据墓葬形制和珍贵铭文,最终确定墓的主人为中山靖王刘胜。

  西汉前期,诸侯王和王后死后实行同茔异穴的葬制。根据这一葬俗,考古专家对刘胜墓周围进行了详细勘探,最终在刘胜墓向北约120米处发现了王后的墓葬。

  这位王后是谁?她就是窦绾。

  从事讲解工作已经有12年的河北博物院讲解员贾叶青,带着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走近窦绾墓葬出土的一件件文物,通过“活化”历史文物,有趣有料地为西汉女子窦绾进行了一次生动地“画像”。

  贾叶青说:“游博物院、看文物展览,不仅仅是了解文物本身的含义,还要了解它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以及它映射出的主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

  一件玉衣,一盏宫灯,“照”见窦绾的显赫身世

  两座重见天日的古墓里,数千件稀世珍宝历经千年依然保存完好。窦绾墓葬全长49.7米,最宽处65米,最高处7.9米,容积超3000立方米。尽管窦绾墓出土文物数量略少于刘胜墓,但几件“镇馆之宝”足以震撼世人,其中便包括中学历史课本上学到的“金缕玉衣”。

  窦绾的金缕玉衣全长1.72米,由2160片玉片和约700克金丝编缀而成。“从这个长度来看,窦绾应该是个高挑的女子。”贾叶青介绍道。在展厅中,窦绾的金缕玉衣和中山靖王刘胜的金缕玉衣并排陈列。二者除长度差异外,上衣编缀方式亦有不同。“你看,刘胜的金缕玉衣是用金丝把玉片编织起来,但是窦绾的上衣,前后片使用的玉料比较大,且玉片上没有孔,玉片之间不是用金丝编缀。”贾叶青引导着记者仔细观察,“考古学家发现玉片后面有织物粘贴的痕迹,因此推测玉片内部衬了一层织物,外面用对角线交叉形式固定玉片,这是为了凸显女性的身姿,更美观。”

  记者还看到,窦绾金缕玉衣的面部刻画尤为精细,眼、鼻、口轮廓清晰,另配有耳罩。玉衣内含玉九窍塞(耳塞、鼻塞等玉器),手中有璜形玉握,前胸、后背共摆放15块玉璧。“古人为什么用这么多玉随葬?他们认为玉是山石的精华,佩戴可以辟邪,敛尸可以不朽。”贾叶青进一步解释道。据专家推测,制作这样一套玉衣需要一名熟练玉器工匠耗费十年的时间造就。这样的“大费周章”,既让人们看到了“文景之治”下的国力富庶,也折射出西汉时期王公贵族的奢靡与浮华。

  另一件伴随窦绾千年的珍贵文物,则是河北博物院里鼎鼎有名的长信宫灯,也是惊艳世人的“中华第一灯”。这盏通高48厘米的铜灯刻有九处铭文共65字,其中“阳信家”字样出现多次,并刻有“长信尚浴”四字。关于它的流传脉络,学界目前有两种观点:一种说法认为这件铜灯最初的主人是阳信夷侯刘揭,后因他的儿子刘中意参与“吴楚七国之乱”被废黜王位,这件铜灯被朝廷没收。专家根据灯座底部所刻“长信尚浴”字样推测该灯收于长信宫内。当时长信宫的主人是汉文帝的皇后窦氏窦漪房,也就是刘胜的祖母,推测窦绾与窦太后有亲缘关系,窦太后将它赐予窦绾,并在窦绾死后随葬入墓。

  另一种说法是陕西茂陵出土了十几件刻有“阳信家”铭文的精美文物,而这些铜器上“阳信家”铭文与长信宫灯上的又十分相像。有专家提出长信宫灯的原主人是阳信长公主,是她将灯献给了窦太后,窦太后又转赠给了王后窦绾。由此可见,窦绾出身名门,是身份显赫的豪门贵女。

  端详这盏岁月侵蚀已见斑驳的宫灯,灯体是一位身着汉服、头戴巾帼的年轻宫女跪地执灯,眉眼细长、表情恭谨,右臂上举托起灯盘,袖口自然下垂形成灯罩,灯盘上的弧形屏板可以调节光线强弱。“宫女身体中空,烟灰经右臂进入体内,既美观又不污染室内环境,还有利于清洁。”听完贾叶青的解说,记者禁不住感叹,“古人的智慧巧思和审美情趣竟如此浑然天成!”在河北博物院的文创产品区,记者还发现,长信宫灯冰箱贴已成为游客打卡的热门纪念品。

  穿越历史时空,无论是千年不朽依然闪烁夺目的金缕玉衣,还是精妙绝伦的长信宫灯,足可以“照”见窦绾不凡的一生。她系出名门,身份显赫,与中山靖王刘胜的联姻堪称“强强联合”的豪门典范。

  站在远去的王朝背影后,在吉光片羽中进一步探究,也许会发现西汉女子窦绾的一生不同凡响、丰富多彩。 

  一枚私印,一把书刀,“刻”出窦绾的“灵魂香气”

  在窦绾墓葬的玉衣内,考古学家发现了一枚精巧的私印,印章呈正方形,长、宽都是2厘米,厚0.8厘米,正反两面均刻篆体文字:一面是“窦绾”,另一面是“窦君须”。“印章侧面还有长方形穿孔,可系绳随身携带,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穿戴印’。”贾叶青介绍道。

  “这枚印章不仅确定了墓主的身份,也将一位‘遗世独立’的窦绾展现在世人面前。”贾叶青说,纵观历史长河,西汉时期女性的社会地位相对较高,儒家礼教对女性的束缚尚未固化。汉代不乏妇女封侯并拥有爵位和封邑的案例。如汉高祖刘邦封兄伯妻为阴安侯,吕后当政时封萧何夫人为郧侯……这些史实都体现了汉代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角色。而她们的地位,与她们在经济活动和生产劳动中发挥的关键作用密不可分。

  就在记者感叹窦绾的这枚印章时,一组书刀又将“书卷气”的窦绾推至眼前。“窦绾墓出土了30件书刀,长度多在15~18厘米,大多是用丝织物包裹,应该是王后随身佩戴或携带的物品。”贾叶青解释,“在纸张普及前,古人的书写材料主要是丝织、帛和竹木制成的简牍。在刘胜、窦绾墓里出土的这些书刀,是汉代文人必备的用具,用于修改竹木简牍上的文字。古代也称这种器物为‘削’。实际上,它与今天的橡皮擦作用相同。”

  记者猜想,一个时时将书刀用丝绢包裹、携带在身的人,想必一定是位爱书写的人。

  “史书中虽然没有窦绾的直接记载,但是她的丈夫刘胜有记载。刘胜非常善于文赋,创作的《闻乐对》和《文木赋》备受后世推崇。王后窦绾想必也是他的‘知音’!”贾叶青笑言。

  “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治远。”静静地瞩目小小书刀,恍若手捧简牍、气质如兰的窦绾,悄然伫立眼前。也许静谧的读书时光,润泽了她的心灵,也多少拂去了群芳争妒的宫闱风云。

  一尊杯,一珠串,“妆”出窦绾的典雅情致

  移步细览,又一件造型独特的珍宝映入眼帘——朱雀衔环杯。

  一只朱雀口衔一枚可以自由转动的玉环,挺立在一只小神兽的背上。朱雀昂首翘尾,跃而欲飞;匍匐的神兽昂首张口,双足紧扣两个高足杯的底座。朱雀衔环杯高11.2厘米,宽9.5厘米,通体错金,工艺精湛。朱雀的颈部、腹部,以及每个高足杯的外壁,共镶嵌了13颗绿松石,装饰非常华丽。“出土时,这只杯子内存朱红色痕迹,因此推测是王后窦绾盛放化妆品的器物。”贾叶青介绍,“东汉蔡邕的《女训》中提到‘则思其心之洁也;傅粉,粉宜调和。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粉宜鲜明……’可见汉代女性对妆容的讲究。除了朱雀衔环杯,窦绾墓里还有三面精致的铜镜。对镜梳妆,施以粉黛,自古是女人的必修课!”

  展柜中,玻璃罩中的玉舞人玛瑙水晶珠串饰,吸引了记者的注意。“这应该是佩戴在窦绾胸前的饰品,发现时已经散落,后经专家修复而成。”贾叶青指着珠串对记者说,“珠串由舞人、蝉形、花蕊形等小玉饰以及水晶玛瑙珠串成。其中,较大一点的玉舞人形象最生动。舞者着曲裾深衣,长可曳地,非常凸显女性的身材。你看,玉舞人一手举过头顶,一手甩至腰间,似乎正在跳汉代特别流行的翘袖折腰舞。”

  汉代是我国历史上音乐和舞蹈繁荣发展的时期。民间有歌舞百戏,宫廷更有乐府创作。汉高祖的戚夫人、汉武帝的李夫人、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都以善舞著称。“汉代玉佩中玉舞人的形象较多,通过颈部和腰肢的扭动,以及随舞步摆动摇曳的袖裙,展现了汉代女子飘若落梅的精美舞姿。”贾叶青补充道,“王后窦绾的配饰上有歌舞形象,实际上她真实的精神世界也的确与歌舞乐府相伴。汉代歌舞艺术开创了中国乐舞的鼎盛时期。出土的文物里,有一些筑(乐器)上固定弦儿的器物——汉代乐人演奏时,左手托筑,右手持着细棒击弦,可见音乐在王室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芙蓉不及美人妆,烟雾缭绕珠翠香。精致的妆造打扮、讲究的衣着配饰,勾勒出一个温婉雅致的丽人贵妇形象。而沉醉歌舞乐府,又将一个精神生活极具审美意趣的汉王后“托举”出来。文物是历史的检索,文物是文明的印记。从窦绾身上,我们领略到了汉文化的丰厚底蕴与多姿多彩。

  一枚骰子,一具弩机,“掷”出窦绾的“潇洒不羁”

  刘胜、窦绾夫妇二人随葬的青铜器中,豪华的酒器占了很大比重,包括大量的酒壶和酒缸。其中有33件是陶酒缸,窦绾墓中17件,刘胜墓中16件。《史记》记载“胜为人乐酒好内”足见其宴饮生活之盛。汉乐府诗中也有很多描写宴饮的场面,鼓瑟击筑,而歌而舞而饮,浓烈、奔放的情感表达淋漓尽致。 

  “其实,汉代女性饮酒也颇为普遍。因为这时候女性受礼制的限制程度相对较轻,社会氛围相对开放。”贾叶青介绍,饮酒风气的盛行也彰显了这一时期女性独特的性格魅力——豪爽。

  随着汉代宴饮文化的日趋繁荣,各类酒令游戏也更加丰富。窦绾墓中出土的一枚错金银镶嵌铜骰和40枚行酒令钱,正是这一文化最好的佐证。

  “铜骰就是骰子。现在的骰子通常有6个面。而窦绾墓中出土的骰子18个面。面和面中间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玛瑙,工艺极为考究。”贾叶青指着文物说道,“18面包含‘一’至‘十六’共16组数字和‘酒来’‘骄’两组文字,应该是行酒令用的。例如,摇到‘酒来’,是不是要喝酒?摇到‘骄’,是不是就不用喝酒?摇到几点,是喝多少杯酒,还是走多少个人或者其他规则?”

  这样的推测,让人不禁感慨:或许这样的纵情娱乐,也帮窦绾排遣了不少寂寞惆怅吧!

  在展厅里,窦绾墓出土的4辆制作精良的车马器和13具马的骨架格外引人注目。“其中4号车周围有两匹体型矮小的‘果下马’,专家推测是窦绾当时出游时的代步工具。”贾叶青说。更令人意外的是,考古学家在3号车厢周围发现了两具铜弩机,即可以狩猎打仗的弩机。一处铜弩机上使用的箭头,前锋钝圆,杀伤力不大,应该为狩猎专用。

  讲到这里,记者突然脑补出一个画面:秋高气爽,草木丰美,温婉的窦绾换上戎装,骑着“果下马”,偕护卫于太行山谷间纵马射猎的飒爽场景。

  “无论是行酒器物还是‘果下马’,都承载着窦绾生前的情感表达和社交互动,可以看到汉代妇女的社会参与度颇高,个人的选择和发展也相对自由。她们通过多种途径增长见识,展现独属于女性的才华和能力。”贾叶青阐释着她的见解。 

  西汉女子窦绾生卒年不详,从墓葬规格推测,或许走过了60余载春秋,正值汉朝鼎盛时期。

  这一世风雨里,出身名门的她,走出闺阁与皇子成婚。尽管夫婿纵情于声色犬马,但窦绾似乎没有在宫闱斗争中沉沦,或自怨自艾,或心狠手辣。也许,聪慧、豁达的她愿做“人间清醒”,在读书与社交中内外兼修,在歌舞与粉妆中自我欢愉。

  “焚香抚琴对弈间,品茗浊酒听雨眠,羽化吟诗花下醉,清风后月亦悠然。”

  从文物里“走出来”的窦绾,追求诗书礼仪,富有审美情趣,洋溢着乐观生机。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人生,“活”在当今,窦绾或许能在《典籍里的中国》中穿越千年,讲述汉代女性的精神世界!感慨至此,贾叶青和记者相视而笑。

中国妇女报新文化 文脉 7为窦绾“画像” ■ 中国妇女报全媒体记者 周丽婷2025-05-30 2 2025年05月30日 星期五